重庆,万州。
与此同时,万州上空5km。
“入山……?对不起?”
也许是风声太大,飞机驾驶员一路都没听明白。这是一架很小的侦察用飞机,机舱里仅能坐四个人,但好处是不用电线就可以和驾驶员说话。入山悬镜只能在后座稍微坐直身子,再次重复自己的姓名:
“入山悬镜。悬的话,是一生悬命的悬。镜是金字旁的那个镜。”
“哦哦!Ken-kyo-u。”驾驶员大声道,“Iriyama Kenkyou。呵呵。”
“正是在下。”入山悬镜无力地缩了回来。他身旁的一个高大同僚朝他耸耸肩。
同僚叫做浅野隼人,是满铁调查部的成员。满铁名义上是日本设在中国的海外企业,但实则是一家“国策会社”,最近在全中国都布了棋子,浅野在重庆做特务人员就已经有一年半了。入山悬镜到了巫山,马上和浅野接上了头,随即搭上这架侦察用小飞机赶往重庆。
浅野有浓重的满洲作派,在寒冷的川渝高空穿着俄式貂皮大衣、丝绸手套,发丝根根不乱,看起来也过于体面甚至高调了,长得也不像日本人而像一个满洲商人,反而显得不太可靠。
对比起来,自己的皮夹克加胁差的组合也没好到哪里去,实在像一个当代浪人。
浅野隼人指指舷窗外,面相僵得像是一副在神社挂了三百年的能面:
“看到下面的山水了吧?很麻烦呢。”
这就是他们乘坐飞机前来重庆的原因——要了解这片土地的详情,最好就是从它的上空飞过,观察下面的地理和水文,先从整体入手。如果不是像现在这种秘密飞行,还要拿出相机和纸笔详细记录,形成一份1:2.5万比例尺的《战用空中写真测量图》。
“家传的?”浅野又瞟了一眼入山悬镜手里的刀。“没有换成铁鞘嘛。”
近些年,武士家族的后人喜欢携带家传的刀剑上前线,为了免于招摇,一般会把它伪装成制式军刀的样子。军营里到处可见这种军刀,黄绿色漆过的铁鞘,并不华丽的拵付,但有些刀体可能是名匠打造的孤品。但入山悬镜这把刀还是传统的装具,没有换下来过。只不过,它的刀镡和刀鞘漆黑如墨,只有切羽处包银,因此并没有那么显眼,只是柄卷下面压着两枚银色蜻蛉的目贯,暗示着这把刀来自一个军武世家。
“兄长曾经告诉我,不要用铁鞘。铁鞘看上去很牢固,但是一旦被打弯了,刀身会被弯掉的铁鞘卡死,完全拔不出来。”
“不错的教训。”
入山悬镜拔开剑,剑樋是采取了薙刀型的造法,既宽且深,再继续拔出,前面是两侧开刃的剑尖。
“同样是‘小乌丸造’,兄长的是一把打刀,我只轮到这把胁差。”入山悬镜哼了一声,“说来可笑,在济南战死后,打刀被那家伙弄丢了。”
他见浅野皱皱眉。大概这类情报人员更像忍者,一般都对武士道精神不以为然。“你兄长是战死于中国军队的抵抗?”
“本来我也以为是这样,后来看了一些中国新闻,结合陆军情报,才知道他是被一个中国武者暗杀的。”
“中国新闻?他们为何不帮那个武士保密?”作为情报人员,浅野隼人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
“那个组织叫山东国术馆,有点像是我们的道馆。大概是为了宣传自己的功劳吧,前几个月竟然大大咧咧地把刺杀家兄的事报道了出来。”
“依照当下的形势,恐怕是会把这事当成宣扬国威的美谈吧。”
偏偏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能让入山悬镜心里不舒服一下子。据同僚说,兄长的剑因为用了皮质的柄卷,手上打滑,不得不把泥土敷在柄卷上试图还击,但还是被那个中国武者把剑击落了三次。
再者来说,入山悬镜此行的名义,是作为登户研究所的科研人员,去配合满铁调查部绘制更详细的地图,并考察多种作战可能,给予科学方面的支持。考虑到以科学家身份现身的名义,也许浅野心里根本没把他当成军人也不一定。此人以自己的“中国通”身份为豪,偏偏就是这一点让入山悬镜心生不满。
“我们已经联络到了在重庆府的内线。在绘制《长江兵要地志图》之前,有太多前期工作要做了。”浅野隼人面无表情地陈述着。“尤其是进了重庆,说话做事要尽量低调,该怎么做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还有比你这身行头更高调的吗?入山悬镜心想。更何况……你穿这身,一会儿可怎么跳伞。
对,跳伞,这因为最近侦察机在重庆一带完全没办法着陆。现在是黄昏时间,飞机反光严重,很容易被发现,所以不能耽搁太久。在高度五公里的地方捱到太阳落山,驾驶员一找好落点,他和浅野就要跳出窗外,进行为时一分钟的下落运动。
现在落点已经找好了,飞机开始下降,入山悬镜的耳膜急剧地疼痛起来。太阳刚好下山,玻璃有些结冰。到了800米高度,浅野隼人大剌剌地站起来,调整了一下腰带,拍拍入山悬镜,让他起来检查伞包。
“开始了!”飞行员在前面喊道。
舱门打开的一瞬间,入山悬镜就呲起牙——他感到伤口被冷风撕裂了。跳下飞机之后,高空的强烈气流使他差点昏厥过去。他用仅剩的理智拉开伞,一股阻力提示他伞在身后顺利拉开了。入山悬镜随即紧握着那把胁差,等待引力把他慢慢拉回地面,中途尽力保持自己不要晕过去。
黑暗中,大致也能看到浅野的伞,垫了肩的高大黑色身影正襟危坐在背带里,就像一个佛爷似的缓缓下降。
入山悬镜的鼓膜一直在嗡嗡作响,好在落地平稳。他们立刻从腿上卸下铁锹,要在地上挖一个坑。浅野挖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看入山悬镜,尽管后者嘴唇发白,却仍是一言不发地拿脚踹着铁锹头,努力地挖掘。
浅野摆着一张面瘫脸论断道:“你的确不是一个纯技术人员。那些孱弱的技术员都要人接的,我们有时候为了接一个人,会搭上两三条命。”
“我是从战区,沿着江北一路过来的。”入山除此之外没多说。
浅野隼人诧异地停顿一下,接着又奋力挖起来。他们把伞包埋进土里,拿干土遮蔽好,花了一个小时走山路,其间浅野一直在拿皮手套掸貂皮上的干土。
次日傍晚,两个间谍顺利进入了重庆。一踏上山城的坡道,浅野隼人那张面具脸突然开始堆出一副笑容。恐怖的是,他说起了一口乡音浓郁的中文:
“到了重庆这旮,我就叫李老秃,是打奉天府那旮来,卖高丽参的。哦对,铁子,你能吃辣不?”
然后他堆着笑,好像是想要看看入山悬镜的反应。凭这个就想吓到我?入山悬镜报以微笑,跟了上去:
“中意食乜就食乜,我点都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