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亲事官抓挠着他通红的耳朵,几乎要把耳朵扯了下去,“它钻进去了!它钻进去了!”
胡敏学摘下水囊,将他的头按在石阶上,耳朵向上往里倒水,然而,水刚进去,那人又痛得跳起来:“它咬穿了咬穿了!”
应该是蛆虫咬穿了鼓膜,不能再用水淹的办法驱虫了,可是,蛆虫有那足以咬穿皮肉的本事吗?
“所有人拿出口罩遮住口鼻!捂住耳朵!”李元惜眼见地上的蛆虫体型较之前长大了些,它们吃东西向来只进不出,但诡异的是,它们身上竟然开出了许多黄色小斑点。她预感不祥,果在吴醒言那里得到验证:“诸位可听说过虫草吗?它是一种很小的种子寄生到虫子尸体上长成的。我看这黄粉就像那小种子,寄生到蛆虫身上,以达成自己生长目的!”
“可它干嘛往我耳朵里钻!”那亲事官吼道,他耳朵也像蛆虫一般长了黄斑,但黄斑极具繁殖力,扩散的速度叫人咋舌,大家眼睁睁地看着黄斑连成线,线成网……
“因为……它需要新的宿主!”吴醒言失神地答道。
胡敏学借来李元惜的弯刀,照着他的耳朵切了下去,本想断了那虫子传粉的途径,然而,那本应该血淋淋的肌肉却已干涩萎缩,黄粉在其中蔓延,即使耳朵斩掉,那亲事官的脸、眼、脖子也被黄粉侵害……他痛苦地抓挠着,皮肤被挠出条条血道,好不骇人。
“怪不得楼主称它为瘟疫……”胡敏学叹道,他揽住那人的肩膀,向其承诺照顾其家眷,随后,弯刀利落地捅入其心脏,结束了他无可挽回的痛苦。
被困于此的人没有一个怕死,来时便做好出不去的准备,然而,死状如此骇人,最后还要被火烧掉,随鬼樊楼一同埋葬,是众人始料未及的。
“那,臭血有什么用?”吴醒言提问,他拾起装着臭血的竹筒,打开来,向着那具新鲜的尸体走去。
“吴少卿,人已经死了,何必再侮辱尸体?”亲事官们不忍目睹同伴再被试验,胡敏学却支持吴醒言:“他不做这个贡献,我们怎么知道对付黄粉的办法?”
筒塞拔出,吴醒言将臭血稍稍地往尸体上浇了几滴,尸体并无动静,胡敏学取过竹筒,又往他黄斑最严重的头部浇去——所有人都看得清楚,那皮肉下团起了一个小包,挣扎扭动,似乎要冲破皮肉跑出来。
“退后!”
终于,他脸颊上的皮肤由内被撕裂,钻出了蛆虫已经有手指那么粗,它的皮肤包不住如此大的体型,几乎撑作透明,在冲出皮肤的瞬间便炸裂开来,体内鼓囊囊的黄粉如同烟花似的炸裂开来,距离足有三四步远。
众人看得心惊肉跳:“怪不得铁笼上要蒙黑布,玉相公也不想被这玩意儿沾到!”
李元惜也想通了:“蛆虫,臭血!窝窝是告诉了我杀死玉相公的答案!”
她拿刀斩下一大块腐肉,又分剁成许多碎块,装进包袱中,拴在背上。
“李管勾,这样太危险了!”吴醒言着急劝道,李元惜听不得废话,她重新收拾兵器,打算再进一次藏经阁,因此反而催促吴醒言去帮她借只弹弓来。
“我去哪里给你找弹弓!”
“我这里有!”门外,郭昶隔窗喊道,拉开条门缝,迅速抛进只弹弓又拉上门:“李管勾,你多保重!”
“我陪你一起去!”胡敏学不放心李元惜。
玉相公正在这空旷的藏经阁内悠然踱步,好似他做了鬼樊楼的楼主,成了这阁楼内万千性命的主人。他心满意足,尽管这漫天的黄粉也污染了他。
他从未想过李元惜再回来。
“怎么,还有遗愿未了?”他哂笑道。
李元惜去看那笼中已经暴露无遗的丁若可。他像一头即将死去的黄狗,趴卧在地,烂掉的皮肉里,无数蛆虫爬进爬出。曾经风光的礼部侍郎,如今竟落得如此境地,全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我来取丁若可的认罪书。”李元惜说道,玉相公一怔,侧耳向她:“你说什么?”
李元惜复说一次,玉相公再次癫狂大笑:“认罪书!认罪书!李元惜啊李元惜,这里都是认罪书,你随便拿一盒出去,就能让那个人做你最听话的奴才!”说着,他走到一处书架前,取了一盒:“瞧,这是与吴醒言、郭昶在朝堂上斗的最激烈的黄鹤年的认罪书,你不想看看吗?”
“我要丁若可的认罪书。”
“我来帮你读读……”
李元惜冲上前去,夺过他手里的盒子砸到地上,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要的是丁若可!”
“可是,丁若可已经这样了,”玉相公皮笑肉不笑,走到铁笼旁,像揪着一头畜牲般,把丁若可的脑袋揪到李元惜面前:“你看清楚了吗?这些东西不仅在他皮肤上,更在他内脏里、血管里、脑子里,你想让他认什么罪?他不记得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个人。他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丁若可的罪状在哪里?”李元惜不依不饶问道,玉相公背过身去,故意不告诉她,李元惜取出弹弓:“外面的动静,你不会一点都没听到吧?”
怎么可能没听到?大门开着,外面好一阵叽里呱啦的叫,如果不是耳朵聋了,都能听到。纵使听不到,也该能看到!玉相公深切地体会到,自己是被楼主当做牵制皇城司、禁军的饵料投放在这里的,而窝窝,彻底破碎了楼主想把这里变成漏泽园的打算——所有人,除了他,除了该死的,谁也不会死在这里。
他几次深呼吸,才把这悲哀和不甘暂且消化了回去。
“窝窝那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我早该杀了他。”
“说!”
“楼上。”玉相公向某个方位瞥了一眼,李元惜折身上楼去取,不想玉相公死到临头仍不罢休,向她疾步冲了上来:“李元惜!咱两本无冤无仇,若非你屡次刁难,何至于此!今日,你我痛快打一场!”
“打你娘!”李元惜斥道,摘下包袱放置地上,搭起弹弓,以肉块为弹丸,向玉相公弹射去!
玉相公已不在乎还有多少肉块打向他,他只想更多地给李元惜以痛苦,他便带着这满身的腐肉和蛆虫,扑向李元惜,提膝就向她下巴踢来。
他的脚腕却被牢牢捏住!
又是胡敏学!
他横插一手,玉相公再不能动李元惜分毫。
“快泼臭血!”胡敏学对李元惜道,玉相公身上的蛆虫正向他的七窍爬去,而胡敏学连续快打,叫他没个喘息的机会,哪还顾得了蛆虫?
李元惜拔掉筒塞,将一筒臭血全数向他泼去。玉相公惊险避过,胡敏学向他冲撞过去,径直按倒在血泊中,叫他糊了一身血。
“时间太短了!”胡敏学道,李元惜心知胡敏学有能力对付玉相公,便向着存放丁若可罪状的书架去。
还未找到书架,蛆虫、臭血便发挥作用了。
玉相公觉察到了异样,身体里酥酥痒痒,似乎有无数只蚂蚁正在四处乱钻。
他抓挠着身子,不得已,只能脱衣自救。
“李元惜!你拿这壶臭血救不了孟良平!他去了阴曹地府,也洗脱不掉罪人一个!”
“错了!”胡敏学尽量躲避着他,“阴曹地府没有孟良平。”
“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玉相公,天下的聪明人不是聚集到了你鬼樊楼。”
“他还活着?”
玉相公本打算继续与胡敏学再斗高下,猛不防地却摔了一跤,他急切地搓起裤腿去看,黄斑已下沉到腿部皮肤,多少蛆虫满带着寄生的粉尘钻进他的七窍,快速游走于全身,它们蔓延、扎根,受臭血气味的刺激,尚未在体内爆裂的蛆虫开始吐出酸液去溶解健康的皮肤。
玉相公掉头准备上楼,胡敏学再次冲杀进来,不过不是踹他,而是踹碎楼梯扶手,撑着一人多长的梨木,将他击打回一楼。
玉相公抓挠着全身上下的位置,一条条黄色的根像血管一样深深地向他内脏植去,他自顾不暇,狂躁得恨不得撕下自己的皮。
李元惜终于找到了吊着丁若可姓名牌的木箱,打开来看,里面确实存放着许多章子、书信、账本等,随意翻两页,更是惊喜:这些账目多是与西夏、辽国之间的往来,条目非常清晰详尽,有了它们,便坐实了丁若可叛国之罪,还有许多蜡丸,不少是侍郎府与鬼樊楼之间的密信。时间过于紧迫,李元惜无法细读,但她自信这沉甸甸的一箱足以还孟良平的清白。
想到孟良平,为求周全,她继续在书架中穿梭寻找孟良平的线索。
十分凑巧,孟良平的姓名牌在经过三个书架后就被找到。她一并取出,放入书箱。旁边那位,是黄鹤年。
片刻犹豫,叫李元惜取出这匣子又放了回去。
她取匣子,是因为黄鹤年是阻止清剿鬼樊楼一派的砥柱,到底因为什么才使他颠倒黑白,这是官家特别想知道的答案,李元惜也不例外,她放下匣子,是因为她懂孟良平的良苦用心,如果拿这匣子里的东西扳倒黄鹤年,那么,藏经阁中如此之多的匣子,又会扳倒多少黄鹤年?朝廷内斗一旦开始便很难结束,这是多少朝代留下来的教训?假若大宋朝廷也因此常年陷入内斗,朝政不理不说,岂不是给了辽国和西夏可乘之机?辽、夏分裂帝国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大宋帝国内乱惨遭蚕食,便从这里开始了。
李元惜不知此刻右掖门下多少朝臣在苦苦跪求皇家开恩,但她的猜想没错,就在她下了鬼樊楼的这两日,多少官员急着站队,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利益如一条条纤细的钢丝,正在切割大宋朝廷!吕夷简能看得到危险,赵祯亦能察觉得到,某些时刻,甚至他也会反复斟酌自己举起的这把屠刀是否真会让自己变成孤家寡人。
李元惜要做一个非比寻常的决定,这天下人中,恐怕再无人敢如此放肆,她闯的这大祸是死罪,而恶劣程度又甚于其他死罪。若她没有乱七八糟的身份,诛九族亦不为过。
赵祯会怨她、恨她,也许她李家从此不得皇帝信任,疏远离朝,甚而永远不能再恢复从前执掌金明三十六砦的荣光,但藏经阁必须毁掉,这是最好的机会!
“李管勾,找到东西就下来吧!”胡敏学喊她,在他不远处,玉相公已因蛆虫破膛而出暴毙。看着藏经阁完好无缺,他心情大好:“找不到也不着急,后续,皇城司接管这里后,亲自把丁若可的罪状送到大理寺公堂,至于孟良平,你尽可放心,官家从始至终都信任孟水监,冷院的冤自会风光昭雪。”
“那,这些粉尘呢?”李元惜抱着最后的希望问他:“这些种子绝非中原之物,倘若流散到地面上去……”
胡敏学指向曾经包着铁笼的黑布:“李管勾,这黑布上有一股你应当很熟悉的味道——酒!”
“酒?”
“我猜测,酒,就是老怪物用来克制种子的东西。待出了藏经阁,我立即派人去取酒坛,哪怕是买空全城的酒,也一定把藏经阁清洗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