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敏学为自己于蛛丝马迹中寻到清除黄粉的方法而高兴,李元惜清楚,如果她再没有作为,藏经阁再没有机会被摧毁了。这藏经阁内从中央吊下三条大铁索,固定着三盏大灯台,灯台合,则是花瓣形状,每一片花瓣上盛着六盏可以活动的油槽,若要给油槽添油,需得专门的长形凹槽,在熄灯后,将凹槽的一头搭在油槽里,另一头往凹槽内浇油即可。
李元惜有了主意,她走到二楼护栏前,俯身向下望去,“胡管勾不怕朝廷因此动·乱吗?”
胡敏学敏锐得察觉到李元惜语气变化,他抬头,迎上李元惜的目光,坚定答她:“朝政会因此清明!”
“水至清而无鱼。”
“清不清的,是官家要把持的度,我是皇城司管勾,我的责任,就是完成官家吩咐的任务!”他伸手:“李管勾,玉相公一死,你要找的丁若可的罪状也已寻到,请速速下楼。”
李元惜在书架间隙中找到了用来添油的长竹,胡敏学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制止李元惜,然而,李元惜已下定决心要做的事,焉能被他几句命令就偃旗息鼓?一声竹鸣铁啸,长竹向着灯台挥出,不是为添油,而是为打翻油!
“住手!”胡敏学飞刀去拦截,然而油槽已被打翻,化作从天游弋而下的火龙,附身向着一楼的书架盘踞过去。胡敏学乃是一具肉身,纵使不甘,也要避开流火。他夺步奔上二楼,抓住长竹便用力扔到一旁。
他气得脸色发青,甚至五官都有些变形。
“李管勾,你做什么?你知道官家有多在意藏经阁吗?”
“正是因为他在意,所以才要毁掉!”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替大宋皇帝做主?”胡敏学气急败坏,“你抗旨不尊,乃是大罪,若你只是寻常身份,我可立即正法,别无二话!”
的确,李元惜不能替皇帝做主,这天下是他赵家的天下,她姓李,可是,她也在这天下间生存,帝国将变成什么样子,与她息息相关。如今大火已经烧起来了,要想救火,必须打开深潭进水的闸门,可这闸门究竟何处,只有窝窝知道,也即是,胡敏学眼看着大火吞噬藏经阁,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因此无需内疚。
“胡管勾,你说气话了,偏偏我李元惜几重身份叠加,功臣之后、长公主义妹、街道司管勾,最近官家又亲赐铁券丹书,就算我犯了死罪,你也不能动我分毫!”她推开胡敏学,在热浪灼人中,下到一楼,走出藏经阁。
阁楼外,所有人都震惊于这场突然烧起来的大火,忘了要做其他,见到胡敏学抱着满怀木匣子跑出来时,他们才赶去帮忙抢救木匣。可木匣有大有小,来回一趟,至多抱三盒。许多木匣已经溅了香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烧得旺盛。
亲事官们竭力抢救木匣,深潭里的死水也很快都被舀空,李元惜与胡敏学冲出阁楼时,火势已烧上二楼,再无救火可能。
胡敏学气得浑身发抖,却只能去做更迫切的事——救人!
毕竟从藏经阁出来的人身上都残留着黄色粉尘,绝不能带出鬼樊楼。
他叫所有人都把外衣脱了,丢进藏经阁里去烧,郭昶仍在逃生之门守着,门口放着酒坛子,只有在酒坛子里泡过,方可出门,出门以后还要被带去存酒的房间,一人一只酒缸,至少泡一个时辰方可出缸,如身体无有异常,再涂以臭血检验,再无事,方可可出缸。
李元惜因是这许多人中唯一女子,故她是第一个泡酒,第一个出门,又是第一个被带去存酒的房间。
她将背后的书箱放置一旁,特地在自己泡酒的坛子周遭圈了一个简易的帷幔,将自己与众男子隔离在两个区域。她和衣泡进酒坛,酒入伤口,疼得叫人龇牙,不过,只要睁眼看看丁若可的罪状,便什么疼什么苦都不算事了。
有道是天道好轮回,曾经叱咤风云的鬼樊楼二当家,最后竟是被自家的毒菇所害,继而葬身辛苦半生经营的藏经阁,实在叫人唏嘘。
很快,亲事官和三位大人也陆陆续续走进酒房。胡敏学仍在气头上,他打算泡完酒澡便立刻回宫,吴醒言、郭昶、李元惜三人自然也得跟随前去。
事是这样做不错,但现在是平旦寅时,地面上大家都睡得正香,就算进宫,给谁奏报?
“不是人人都睡得香,打咱们闯进鬼樊楼的消息传出,那些个平日里冠冕堂皇的大员就坐不住了,”郭昶提到,如今多少人的家仆就在报慈寺外守着,地下的一点风吹草动,地上立刻就能打探得到,据说,右掖门下文武大臣一定要见太后,即便太后推诿后宫不干政,他们也不肯离去。
“他们越这样,官家越要看这阁楼的猫腻!”胡敏学气得直摇头,吴、郭对视一眼,劝道:“他们越这样,官家越不能看。想不想和能不能,其中利弊,官家应该有个分寸。”
“你二位支持李管勾火烧藏经阁?”
“胡管勾,为人臣子,当为国君分忧,为社稷担责。皇城司只要完成官家交代的任务就可以了,我们却需在很多事情上与官家红着脸争一争。”
“既如此,便与你们没什么好说的了。”胡敏学不再提及火烧藏经阁,又觉得肚子空饿,便叫人去准备些吃食送来。
李元惜与众人隔着一层帷幔,不好答对,只能一直听他们说话,后听及吃食,便不能继续藏下去,连忙也点了两碗羊肉面来吃。
“此行,收了丁若可认罪书,杀了玉相公,烧了藏经阁,鬼樊楼再也不能恢复从前时日,清剿的目的完成了一大半,只是不知樊楼主究竟逃往何处。”吴醒言忧心忡忡:“悬赏令虽然发出,可真正见过楼主的人能有几个?”
“楼主是最大的心腹之患,从皇城司掌握的消息来看,其很可能去与李让会和。”胡敏学道,郭昶也插话进去:“如今楼主孤家寡人一个,藏经阁又被焚毁,从前的基业一朝毁灭,不过是凡人一个,李让怎可能轻易与他合作?”
这话吴醒言可不认同:“两家有辽夏做媒,怎不能成狼狈姻缘?何况楼主手里捏着丁若可的盐道,只要他能让李让相信,自己与他一条心。”
“我司亲从官钱飞虎曾去漏泽园收丁霆尸首,遇玉相公正在盗取,这丁霆尸首上有一纹身,钱飞虎提到,玉相公只在乎纹身,其余不顾。”
“曾去街道司强抢暗渠地图的几人中,我们发现了一样的纹身,仵作称,似与丁霆身上的那枚纹身一致。”
“如此说来,纹身便是投名状。”
几人讨论间,门外又闪进个人影,众人扭头看去,都一众地惊呼起来。
“左姑娘!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快出去,快出去!”
“怕什么,你们不都在缸里泡着吗?我就算长了二郎神的天眼,也只能看到酒缸子的一层皮。”小左说着大踏步地走来:“我找我家姐姐。她在这里吗?”
“帷幔后,帷幔后。”众人捂着眼,指着帷幔的方向。
李元惜听到小左声音后,也很是高兴,忙向她轻唤:“我在这里。”
小左立刻欢跳着跑过去,钻进帷幔后,捏了捏她的脸,准备说什么有趣的话,话没说出口,表情便变了样,怎么纠正都不能再嬉笑开来。她红肿着眼,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止不住。相顾无言,滋味自有体味。
姐妹两个紧紧相拥,李元惜总算可以将悲痛心情宣泄出去,小左太心疼她了,抱着她,轻柔地抚着她的后背,还没张嘴,又被泪水噎住。经历这生死考验,李元惜还能活着,是上天厚恩。
只是,李元惜天性坚韧,不喜哭哭啼啼,情绪稍微能忍住些了,她便擦掉眼泪。
“你好不好?”小左揉揉李元惜的头发,问道,“我听他们说,你浑身都是伤。”
“哪有那么惨?”李元惜白她一眼:“你怎么不听他们说说,我杀了多少人?最后那神通广大的玉相公,就差跪地叫我爷爷了。”
小左噗嗤一声笑了:“你吹牛。”
“有这事,有这事。”吴醒言附和道,帷幔后大家一齐静悄悄的听她姐妹两个对话,郭昶连忙点头:“我也看到了,他叫李管勾……爹。”
两位大人故意玩笑,小左笑着笑着,又哭了。
“左姑娘,有事好商量嘛,玉相公已经死人一个,说他啥他都得认——”吴醒言敲敲酒缸:“你来挑,他怎么做你才解气?”
小左摇着头:“二位大人,我只是想到小叔了。”
她回想起最后运回街道司的小叔的尸骨,再也忍受不住,蹲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
她实在不懂为何苍天对李元惜如此残忍刻薄,李将军元夫人惨死西夏铁蹄,三十六砦亲眷战死,唯独幸存下个小叔,即便到了这千里之外的京城,也没能长久陪伴她,从今往后,李家一门便果真只剩李元惜孤家寡人一个了。
“姐姐,姐姐,这天下到底有没有一个地方保护你,让你免受伤害?”
她的话何其动容,大家沉默不语,李元惜扭过头去,暗暗埋怨她又引出了自己的眼泪。
“好了好了,这酒缸里待不下去了,再泡我就醉了。给我带衣服了吗?”
“带了。”
“各位大人,元惜先走一步。”李元惜起身,小左立刻给她披了件衣裳,诸位都配合着,或闭着眼,或扭着头,非礼勿视。
李元惜出了酒缸,系衣裳时,她腰部的伤还在淡淡地向外渗着血丝。小左狠狠地抹了两把泪,“各位大人,我家姐姐伤得重,可不可以告假半日,好叫我回去给她上药包扎?”
吴醒言和郭昶很乐意,但李元惜目前是火烧藏经阁之人,胡敏学正准备泡完酒后回宫复命,李元惜不在,恐怕不好。
他们一齐看向胡敏学,胡敏学也清楚小左说的是实话,李元惜毕竟有伤在身。
“也好。我与两位大人先去宫中照会,李管勾上药后,烦请在宫外等候,一旦官家清醒,即可方便传召。”
小左来了,李元惜也便踏实了,又使出曾经被人伺候惯了的姿态,叫小左为她敷药包扎,为她捧刀背箱,小左做得心甘情愿。
“李管勾,身子旦有任何不适……”胡敏学提醒,李元惜畅快地提了提肩:“放心,旦有不适,我便重回酒缸,死也要死在酒里。”
“多保重。”
“诸位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