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穿盔甲,那东西厚实又笨重,挂人肉身上,当然有勒痕。”李元惜捋起耳边长发,给他看自己的双耳,这是被头䥐压出来的痕迹,长年累月佩戴,耳朵也会变形。
“因为走路多,脚底有厚厚的硬茧;经常要练功,膝盖处也有茧肉,经常骑马的将帅,比如我,”她拍拍大腿内侧:“这里也有茧肉,不过不那么严重罢了。”
“你怀疑什么?”她问孟良平,孟良平不语,倒是俘虏,默默缩紧身子,垂首胸前,恨不得自己浑身上下只长着一双已经没意义的手。这奇怪的举动和孟良平越发严肃的神情都叫李元惜意识到,他恐怕来头不小。
她从靴中掏出小弯刀,孟良平则按住俘虏的头,用力抵到墙上去,这个位置比胸口更低,俘虏无法发力,自然挣扎不动,李元惜揪住他的后领,快速地在他后背的衣料上划下一刀,向两旁撕开——
他身上到底有没有盔甲的勒痕,一看便知。
关键时刻,李元惜忽然眼前一黑……
“小左!”她哀叹:“你又要发什么疯?”
“姐姐,这刺客是个男子!”小左捂着她的眼,责怪孟良平:“孟相公,你怎么能让姐姐看陌生男子的身体呢?你一点都不介意吗?”
“不是……”孟良平的思路忽然被如此荒唐的理由打断,不免有些束手无策,更没料到小左会这样生气:
“不是什么?就算他是个兵卒,你告诉姐姐一声就可以了,何必要让她害羞呢。”
原来小左也猜到了俘虏的真实身份。
“我不害羞……”李元惜解释,小左立刻腾出一只手,捂住李元惜的嘴:“我家姐姐,从小到大,除了你的身子,其他男子一律没有看过。”
谁说的?军营中与赤着膀子的兵卒相扑是常有的事,进了街道司,不说别的,偏院井口旁,多少青衫子曾赤着膀子冲过凉?李元惜又不是瞎的,怎可能看不到?
“是这样吗?”孟良平很是尴尬:“我以为,不管军营还是街道司,元惜见过的已经不少了……”
“并不是!”小左用力纠正,李元惜无奈,掰开她的手:“你说他是个兵卒,那一定是你看到了他有盔甲的勒痕。师爷一点都不介意吗?”
接着她向院外大喊:“师爷,小左正在……”
嘴巴又被捂住。
“好,我认输。”小左举手投降:“我收拾完了,我去照顾大黄,大黄刚才受到惊吓,窜稀了。哎,钱飞虎又不见了……”
她走出院门时,周天和已经赶过来了,小左赶紧拉扯着他走开,给他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大黄这时也欢快地摇着尾巴来找两人,不用说,这让孟良平十分开怀,抱着大黄逗引着,也向李元惜问了它的伤。
钱飞虎已经给大黄的残腿上了药,擦洗了皮毛清理了虱子,大黄吃的饭食也是剁碎了的肉酱,看得出来,它被照顾得很好。只是孟良平回到街道司后,一直专心做事,李元惜又有意不叫大黄打扰他,故而一人一狗彼此心底挂念,却直到今早才见了面。
一人一狗开心地玩闹,李元惜见了也高兴,但她心中有隐忧,现在的快乐就像专门为寒冬储存的粮,她不能不更珍惜此时此刻。
“以后……”孟良平抚摸着大黄的脑袋,充满歉意地望着李元惜:“它就交给你照顾了。”
凭什么?
“它是你的狗,你不回来,它会一直等下去。”
俘虏偷偷回头,李元惜眼疾手快,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看什么看?没见过生离死别?”
她这一巴掌,到底还是下手轻了。原来这俘虏回头,不是为笑话她的心伤,而是为发力咬到后槽牙下埋藏的小东西,这东西在他齿间轻声脆响,随即便吞咽下肚。
他脸色很快变得红紫,倒地后,呼吸越来越急促,胸膛越憋越高,一条肥大的舌头涎出口外,好不瘆人。
这样的症状与教头无异,显然,又是中了那蜈蚣毒,他自寻死路,阎王也要收他的魂儿,李元惜本想拿吴夲留下的解毒药去救他,那最后的药偏巧刚刚被教头服下。
吴夲再给他切喉插竹笛,想效仿之前的办法换他一时的呼吸,但这人也是个硬骨头的,直到最后也是紧紧捂着脖子,不许吴夲动手。
于是,李元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人没了呼吸。
“敢情咱们真猜对了,他才以死向鬼樊楼明志?”李元惜捏住他的下颌骨,检查他唇齿间并无毒液的残留。
“这些兵卒怎么会愿意为鬼樊楼死命?”李元惜百思不得其解,更让她无法接受的是,禁军近水楼台,鬼樊楼的势力很可能已经渗入其中。
不是可能,是必然。五十万禁军,一部分是各地难民充入兵籍,来源混乱,怎可能白璧无瑕?
令孟良平奇怪的,是这些百姓兵穿着寒酸破烂——这么装扮,是有原因吗?为证实这点,他找到雷照,之前与这些百姓兵打架时,他最勇猛,孟良平即使身在偏院,也能听得到他叽哩哇啦的吼叫,因此问他,这些人有相互交流过什么。
雷照回忆道,他们很少讲话,之前有青衫子拦住他们,询问他们要做什么,其中一人答说,来街道司找做青衫子的亲戚。对方口音很是别扭,不是京城人氏。雷照要那名青衫子,要模仿着说了一次。
孟良平身为大宋水监,频繁地接触来自全国各处的河长,哪里哪里的方言,他虽然无法精准判断,但也能听出个大概,尤其是这方言前不久刚听过。
仿佛各行其道的两架马车突然转向,急速对撞冲击,方言和毒药,难民和鬼樊楼,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勾连在一起,令孟良平十分震惊。
这时旁听的一位青衫子插话,他家邻居是个江南北路来的小商贩,进京三四年了,仍然改不了口音。他听着刚才模仿的那句口音,与他邻居如出一辙。
孟良平再不敢大意,他脑海中翻涌着惊天波浪,而一个幽深的漩涡悄然接近,要吞入这波浪。每当孟良平设想鬼樊楼与江南北路口音的百姓兵之间会有哪些牵连,这个漩涡就立马扩大几分。
孟良平不敢想,更不敢让它搅乱他的思绪。他要一步步地,拆开鬼樊楼的真相。
李元惜与他的猜想一致。
“事情查明之前,这些难民,一定要阻止在京城以外,不得进京。”孟良平决定在明日早朝前,尽可能地去探知真相。因此,二人还必须送这名死去的俘虏去大理寺开膛验尸,另外那名叛徒,也要一并押去大理寺。
急乱,并不只在地面之上,在地下,樊楼主明显觉察到自己的狼狈。
执掌鬼樊楼许多年,纵使是大宋的三品大员,这时也在他座下像狗一样趴着,孟良平七品小臣,李元惜八品,两个年轻气盛的小儿,竟然把他玩转于手心,如何不是他的奇耻大辱?自他二人以迅雷之势一面探渠,一面收购粪场,两日来,楼主没有一刻是心安的。
代表探渠成果的所有地图是被送回了鬼樊楼,可如何让暗渠重回鬼樊楼掌控,难上加难。
街道司灯火通明,街道司大院里百姓络绎不绝,被压制的百官蠢蠢欲动,好像一夜之间,全天下都在磨砺杀他的刀。
接着,街道司传出消息,孟良平、吴醒言和周天和三人,仅凭记忆又重现暗渠地图,线路和栅口都很详实。
樊楼主和玉相公双双震惊,此刻,楼主意识到孟良平已到不得不除的时候。
眼下,生存在暗渠内的喽啰们逃的逃抓的抓,已经所剩无几,他动用他尚不熟悉的另一群人。
他们个个都藏锋纳锐,最近方随江南北路的难民混入京城,为掩人耳目,夜夜随难民栖居寺庙。
早前楼主曾使其中一人进入街道司做眼线,街道司绘制新地图的消息就是他送出的。
事发后,李元惜向大理寺求援,孟良平在街道司内等候。
楼主不是没想过李元惜可能带着地图出去,给他来一招暗度陈仓,但是衙司内的内线报回来的消息是,李元惜只带了孟良平亲笔写就的求援信。楼主因此轻李元惜重孟良平,令人攻入街道司,直取孟良平。
这一番苦战间,李元惜也被跟踪,她改换路线欲图长公主府,几乎是在向他宣告:地图将经长公主之手,送到赵祯面前。
正好,受伤的孟良平招架不住人多势众,善偷的,把他随身携带的暗器袋都偷回来了,不见地图,账房被搜索尽了,也不见地图,这消息佐证了他的判断。
楼主彻底被激怒,“看来,杀杀禁军并不能过瘾。我若任由街道司如此戏弄鬼樊楼,我鬼樊楼威信何在?朝中那群老家伙又如何能继续害怕我?”
“楼主的意思是?”玉相公不安地询问。
楼主闭目,撇尽旁侧二当家的座椅上心烦意乱的小动作,使自己冷静下来。他抚摸着雕在扶手上的黑龙头,思虑着。暗渠布局暴露后,百官再没有阻挠填埋的理由,赵祯一定会迫不及待地下旨填埋暗渠,街道司一定会欢呼雀跃地拿起铁锹和夯锤。有消息称,街道司打算用暗渠填埋京城垃圾,若果真如此,以暗渠的规模,至少可以存在两年,只要度过这个节骨眼,他鬼樊楼仍可重新拿回暗渠。
现下,他反而更应该警惕鬼樊楼本部位置,毕竟街道司之所以心心念念探渠,也是为了顺着暗渠找到本部。
为了扼杀寻找鬼樊楼本部的势头,他必须下招险棋!
“老二,窝窝最近在大理寺过得好吗?”他问,自言道:“被冷落的冷院该热闹起来了。”
闻此,玉相公顿时兴奋地眉飞色舞,他见过李元惜在听到“冷院”时的神色,他清楚李元惜对孟良平的倾心和在意,冷院对她的伤害,一点都不比禁军枉死来得轻松,更何况,此举意味着……
孟良平终于要败走麦城了!
他双手抱拳,兴奋地几乎颤抖起来。
“我与孟良平、李元惜二人,在鬼樊楼事务外,更有残身、毁容之仇,恨不得他们生不如死。楼主尽管吩咐,我全力以赴。”
楼主起身,向屏风后走去,轻描淡写地交代了需要他全力以赴的任务:“去漏泽园,盗一具腐尸。”
盗腐尸?
是的,丁若可心心念念的儿子,终于要入土为安了!
鬼樊楼暗暗布局他们的计划时,李元惜、孟良平亲押尸车和叛徒,穿过繁华街道,前往大理寺。路途中少不了跟踪,好在并未再现追击堵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