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内,从五丈河打捞上来的十二具禁军尸首整整齐齐地排开,由家眷认领。死者因被虐杀,死状恐怖,确认身份过后,便拿白布覆盖。于是,白布之下,枉死之人静悄悄,白布之上,血肉至亲哭断肠。已经和亲人“团聚”的,捶胸顿足寻死觅活,还未团聚的,揪着心痛苦难熬。他们向吴醒言讨要说法,可吴醒言能说出个什么道理?只好不断地向他们道歉。
道歉岂能让人复活?只会叫大家一腔哀怨和怒气不知向何处发泄。
见孟良平和李元惜两人到了,吴醒言立即迎了上来。
“地图可无恙?”
李元惜点点头,吴醒言顿时泪雨纵横,街道司所遇的风波让他心惊胆战煎熬至极,所幸地图还在,希望便在,他急切地询问:“有地图在,下渠寻人,可行?”
“吴少卿,此刻下渠,的确可能找到鬼樊楼本部所在,但在此之前,恐怕鬼樊楼会杀更多人。”李元惜劝他:“届时,鬼樊楼施压朝臣,朝堂上百官的攻势,你未必招架得住。”
这道理,吴醒言怎会不知?如今又被李元惜直白地讲出来,使他不敢去听禁军家眷的哭嚎,他沉重地叹声气:“我愧对他们,是我考虑不周。”
“与吴少卿无关,是我管教不周,衙司内出了叛徒。”李元惜惭愧道。
吴醒言叫衙役把他拖入监牢看押。他的目光转移到尸车,掀开遮盖其上的黑布,黑布下遮盖的人根据肤色判断,应是死于中毒。听闻他是咬碎了什么东西才致中毒,吴醒言赶忙叫人把尸体推到验尸房去,请仵作验尸。
吴醒言照此吩咐衙役,随后,三人往正堂去,一路互相沟通见闻消息以及各自想法,谋定下一步行动。
早朝时,官家询问起探渠状况以及地图现状,吴醒言拿不出手,自然再遭官员弹劾,这顶乌纱帽都快保不住了,还有,耶律洪基拿到皇帝手谕,要求他释放兀扈,他以“未有宰相大印,手谕无效”为由,生生强留下兀扈。
如今,禁军遇害,京城震动,在李元惜二人到大理寺之前,皇城司亲事官亲自来问责,刚走。
“幸而地图保住了,但是如何救其余禁军,我尚没有主意。”吴醒言苦恼地说:“要是鬼樊楼再对剩下的三十多人下手,我如何对得起他们的家眷?”
他的担心合情合理,的确是眼下最大的不确定。新地图可推测出鬼樊楼本部的大致范围,如能寻到入口,便可下渠救人。当然,救人还需避免中毒,因此,厘清鬼樊楼通过何种途径下毒就很有必要。
“大理寺内如今关押着老鬼和侏儒两个鬼樊楼的人,找他们问话,不定能找出线索。”李元惜提议,吴醒言却连连摇头:“老鬼不行,他活生生地把自己折磨成废人一个,口不能言,手不能写,与其说是其对鬼樊楼忠心,不如说是仍然抱着有朝一日能封功受赏地回到鬼樊楼的执念。”
“那侏儒呢?”她追问,这是她亲手扭送到吴醒言面前的。
“你是说窝窝吧?”吴醒言拧着眉头说道:“自他被抓,姜寺监已经审讯过数次了,这厮除了骂人,什么都不肯说,举止行为实在不像人类,还差点抓伤寺监。姜寺监照着他的方言,推测出几个地名,又联系李管勾提供的灭门线索,差人连夜调取当地呈报上来的重大灭门命案。我本想着,西夏盐官、契丹人、窝窝,三人曾一起被发现藏身于老坟,故从其他二人那里,或许也能探知到些窝窝的情况。”
“结果怎么样?”李元惜忙问,吴醒言依旧摇头:“这三人,谁都不简单。那个西夏盐官,不管问什么,都咬着牙不说话,开口就拿羌语骂人。马球赛后,大理寺收了几名羌人做衙役,叫他们去听,盐官骂话不堪入耳。其对元昊忠肝义胆,恐不能屈志。契丹人呢,话说得多,但都是些没用的,口口声声咬定自己只是商人,之所以和西夏盐官、窝窝二人同行,是因为他被他两骗了,以为只要带他两出城,顺利登船,就能得到一笔数目不小的报酬。”
“这明显是在撒谎。”李元惜说道:“窝窝本来已经逃走,却又被玉相公丢弃,其中原因,估计也与西夏盐官、契丹人脱不了干系。”
“正是如此。”吴醒言想到深挖其内幕的复杂,就不由得摇头叹息,忽然目光落在书桌上,顿时把他的心心绪拉回到窝窝身上:“来,你们看,这便是刚送来的窝窝灭门惨案的卷宗!”
窝窝犯下命案后,当地知县恨不得把他当做话本小说来写,整整写了十多页,满满一册子,是如此,窝窝的身世和经历才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窝窝出身在农家,家有三亩薄田,草屋一间,爹好吃懒做,因此薄田荒芜,草屋失修,到三十好几岁仍是光棍一个,且性情暴戾,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好人家的子女就算是傻子也不靠近他。某天道旁捡了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拉回家,从此一年生一个,生一个夭一个,他爹倒也不怜惜孩子的命,以至于窝窝九个兄弟姐妹中,只有他一人挣扎着活下来了。
从小为了糊口,窝窝得出门乞讨,讨回来的食分爹娘一份,自己往往不够果腹,长到十岁,跟别人家五六岁的孩子一般高低,瘦弱得经不起风吹。在外他经常受人欺负不说,回家还要被爹揍,他爹打人是真狠,一条扁担都能打折了,窝窝身上没一块好皮,小小年纪,宁愿在外面野地过夜,也不回家,但被他爹找到,往往又是一顿毒打。
邻居们也曾劝说,劝时他爹停手,人一走,又要冲窝窝发泄他的臭脾气。邻居们私下里都说,这孩子迟早要被他爹打夭了。
窝窝没夭,更残酷的命运还在等着他。
十二三岁时,他左眼眼袋肿胀,生出肉瘤。他爹不管不顾,结果病情越来越严重,肉瘤越长越大,身子却不见长,小小的人看上去足够怪异,好像老人们在黑灯瞎火的夜里讲起的山里怪物。
他爹认为,窝窝前世坏事做尽才有此报应,他受他牵连才穷困潦倒,因此,对窝窝更是打骂不停。
有一阵子,窝窝负气出走,正在流浪时,巧遇的村民告诉他,他的疯娘竟然活活饿死。窝窝从小缺爹娘疼爱,但这疯娘有时会拼命护着他,窝窝于心不忍,回家帮她敛尸,父子再起冲突,窝窝还手后,竟被他爹一棍敲在脑袋上,晕了过去。
醒来时,他人已经被卖给赶趁卖艺的师傅。说是卖艺,其实不然,这师傅纠集了好些个身体畸形之人,拿铁链锁着他们,集中一起吃喝拉尿,他们没有半点为人的尊严。师傅一家人都靠带着这些人走场赚钱,为了吸引更多观众,他们想了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招数,譬如叫人脱得赤裸裸的,刷一层胶,糊上新剥的狗皮,把人变成人头狗身的怪物,还要学狗吃饭、走路、叫唤。这身狗皮两年三年不会再脱下来,脱的时候,狗皮和人的肉皮已经粘合一起,轻轻撕扯都会烂肉流血。
窝窝被卖给这样的师傅,心里对做父亲的已经恨之入骨,巴不得重获自由回去砍杀了他。可他逃不走,便也得学做“怪物”。师傅在他那个小县待了整整一年,直到新生的孩子满百天,而他也被关在地沟里整整一年,师傅说,这是磨练气性,杀掉他做人的脾气。也就在这一年时间里,他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与地沟里的老鼠为伍,从刚开始的厌恶,到后来百般无聊下把老鼠做玩物,再到后来某一刻,突然发现自己竟能学习老鼠吱吱的叫声,尝试与它们沟通。
这不可思议的事儿发生了,也叫师傅发现了,便带着他上街卖“艺”。窝窝于是名声大噪,为师傅赚钱不少,但他的待遇非但没有变好,反而更加恶劣,从前的自学变成强迫学习,从前的铁链又多加了棍棒和打骂,再没有一个人把他当人看待,而师傅的孩子尚在襁褓中,却得到了他从未体验过的疼爱,这更让窝窝嫉妒和不平。
窝窝日日夜夜想着逃跑和复仇,终于有天,他在围观的百姓中,看到一个能帮他实现梦想的人。
那人功夫了得,轻易就能躲过师傅一家,来到他蜗居的地沟。也就在那夜,师傅一家老小七口人全部被锁屋内,活生生地被老鼠啃咬致死,仵作到时,七口人面目全非,场面极其骇人,清理尸体的衙役中有人竟吓晕过去。
知县多处寻访,找到窝窝爹,彼时,他已成白骨一具,骨上血迹未干,与师傅一家死因一致,乃为老鼠啃咬。至此,熟知鼠语,甚至能指挥老鼠做事的窝窝,便成杀人凶手,知县全城搜捕,结局可想而知,窝窝早随那人远走,不知往何处去了,仅有的线索,不过是有百姓目睹一位道长带走了他。
知县由此将卷宗、证据全部整理好,派人送到京城大理寺,大理寺审过后,发出全国通缉,几年后不了了之,这案子便被搁置,在角落蒙尘去了。
三十多年过去,大理寺少卿不知换了多少人,如果玉相公不把窝窝暴露给李元惜,恐怕他仍能逃一条生路。
所以,这卷案宗弄明白了窝窝的过往,也让他必须为许多年凶残的灭门案付出代价。杀人偿命,多久都不晚。
怪不得窝窝能从水沟里捞起老鼠。李元惜心想,她早该注意到这细节,老鼠受到惊吓,逃跑速度奇快,寻常人根本不可能伸手就能抓到。只有那老鼠信任他,才会乖乖被他摆弄。
“那……玉相公为什么要这样做?窝窝为什么又答应为他献身?”李元惜问道,见吴醒言又要摇头,不禁烦恼:“难道窝窝是故意被安排进大理寺?”
“我也是这么想的。”吴醒言推测道:“那道长应该就是老鬼。既然窝窝是三十多年前被老鬼亲自招募,那他在鬼樊楼的地位一定不低。还有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