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条件未变,实则顺序变则主被动变,先前孟良平谈判之,乃是窝窝占主动,需完成他的条件,他才会出手协助,而眼下则是李元惜欲占主动,力求窝窝完成任务,随后她才会满足其要求。
窝窝哪肯同意?他赌定了李元惜拿他没办法,最后还得来求他。他挣扎着、坚持着,地牢里的老鼠闹闹哄哄地向李元惜扑去,李元惜全然不在乎,她现在理解了孟良平那一身的抓挠伤是怎么来的,孟良平可以承受的,她亦可以承受,孟良平谈判的成果,她要一个一个落到实处!
“李管勾,再勒下去,他就要死了……”牢头不敢任由李元惜再“胡作非为”,赶紧挥舞着火把驱散老鼠,到近处来劝李元惜。
一旦他到近前,李元惜便什么都不能再说了,他一步一步地接近,窝窝好似没听清她的话,原先怎么挣扎,现下还是怎样的挣扎。
“小骡子回来了!”她冒险透露,手里分明感受到窝窝一惊,动作也缓了一缓。
小骡子熟知鬼樊楼,他回来意味着什么?鬼樊楼的入口已然暴露,鬼樊楼大厦或将倾!李元惜供出小骡子,实为不得已之举,若窝窝果真不能答应她的条件,她必杀窝窝。
“入口已经改了!”窝窝也感到威胁和李元惜的杀意,努力发声辩解,他无非就是想告诉李元惜,自己还有利用价值。李元惜又将锁链紧了紧:“所以,你要不要带正确的路——点头或摇头,立刻回应!”
这时,牢头已经来到她身后。
“李管勾,李管勾,体谅体谅我,你勒死他,少卿要问我罪的。”牢头说着就向相反方向拉拽锁链,李元惜并不松手,直到窝窝点头,才任牢头收起铁锁。
窝窝顿时滑坐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牢头等李元惜走开两步,才赶紧上前查探他伤势,那勒出的淤血痕迹渐渐显现,牢头吓得连擦冷汗。
“李元惜!我恨不得把你抽筋剥皮!”窝窝捂着脖子骂道,一把推开牢头,躲到角落里生闷气。满地牢的老鼠受他情绪的波动,上蹿下跳好不惹人讨厌,无人发现,大群老鼠是专为记住李元惜的味道而追随她,牢门关闭后,老鼠们便立刻回到窝窝身边去了。
方才这一场博弈真是叫李元惜紧张到口舌发干的地步,她害怕自己出招不成反而坏了孟良平的计划,可是,问题拖着一直解决不了,难道就不会引起窝窝怀疑和退缩,进而坏了计划吗?李元惜自问接触窝窝的机会有限,必须利用好这一机会才行,方才窝窝捣乱,正好给了她理由去同窝窝对话。
李元惜大踏步地走出地牢,追上亲事官。她看孟良平走路一瘸一拐的形态,料知是曾遭到过亲事官的毒打,他越装得泰然,就越让李元惜揪心。
“小骡子回来了。”她对孟良平轻说,孟良平点了点头:“他去找过入口了吗”
“没有,窝窝说,入口已经改了——我信不信他?”
“半信半疑。”孟良平回她,叮嘱她务必保护好小骡子。这自不用他提醒,小叔已在客房守着张君平、小骡子,不会有差池。
“你受累了。”孟良平心疼地望着她,李元惜听了,好生欣慰,满是怜悯地轻轻摇头:“是你受苦了。”
亲事官在旁故意咳嗽提醒,两人才不得不断开目光的追随,专心赶路。
到审案的公堂下时,便向胡敏学告状,尚不说孟良平罪责未定,不宜以死囚来对待,就算他已然是阶下死囚,自有相应的刑罚去惩处,如何能叫亲事官凭自己的情感断事用刑,竟叫人犯连一口水、一口饭、一床被都没有呢?
她据理力争,胡敏学也承认是亲事官胡作非为,叫这几位看押的亲事官道歉,且送上粥水供孟良平果腹。
“李管勾,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念你是长公主义妹,才在公堂做此特殊安排,”胡敏学不近人情地说道:“接下来,我们便要开堂审理案情。你若能沉得住气,不妨坐下来旁听,或许还能提供一二线索,若不能,还请在外等候。”
当然能沉得住气!
公堂之上,胡敏学坐正位,吴醒言坐偏位,李元惜无审案职能,因此坐于主薄旁侧。这主薄也是胡敏学带来的,堂下,因孟良平身子过于虚弱,不能长时间站立,因此予以蒲团来坐。之前看押他的亲事官和胡敏学新带来的亲事官全部在堂外戒严,不准任何人靠近。
胡敏学审案,更像是关起门来的私下讯问,且他审的不是冷院,而与丁若可相关。
孟良平对丁家生意往来从不干涉,青盐走私也是近期才发觉,胡敏学偏偏问的,就是生意。毫不意外,这堂审讯异常辛苦,孟良平被迫将自己所能记起的所有与丁家来往的事迹都回忆一遍,李元惜也就自己经历过的稍作补充。眼看着外面日头西沉,眼看着堂内掌灯,又有头陀报晓,不说是人,就是堂下是鬼,也早就累得飘回十八层地狱了。
当然,成果也有,只是现下只有胡敏学一人知晓,究竟是哪些线索对他有用罢了。
天亮时,胡敏学已经再从孟良平身上得不出任何其他有价值的线索,暂且退堂,至于冷院冤案,他依旧没有兴趣。吴醒言留他用过早餐,胡敏学仍然拒绝。
官家尚在病中,宫门之内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皇城司,昨夜幸而是吕夷简与郭昶两位大人守在宫中,他才得以抽身而出。天亮,就务必要赶回去了。
他虽然对孟良平三缄其口,却最终还是问了他一个古怪的问题:“若官家赐死于你,你认,还是不认?”
这问题当时便激地李元惜要骂人:
“胡管勾这话荒唐!官家赐死忠臣?难不成赵宋天子是昏君?我所见的官家绝非昏君,但他决意赐死忠诚,必是因为有谗言在侧——难道那人就是你吗?”
“元惜,不要说了!”孟良平呵斥,这些话说出来要是被人拿去诟病,将会为说话的人惹来多少麻烦?他气得憋闷,更是怒瞪着李元惜:“不许胡闹。”
“李管勾,李管勾,你少说两句。”吴醒言赶紧劝道,胡敏学仍咄咄逼人地问他:“孟良平,回答我:若官家赐死于你,你认,还是不认?”
这个问题真是棘手,似乎认不认,都隐藏着必死无疑的陷阱。李元惜不服:“胡敏学,你想杀人就直说,别借官家的圣名!”
“左右,将李元惜驱逐出去!”胡敏学下令亲事官,孟良平忽然抬起头,望着胡敏学:“为国家社稷死,良平别无他话,甘心赴死,为佞臣谗言死,良平不服!”
胡敏学冷笑一声:“倘若你不能分辨佞臣谗言呢?”
这问题又问住了人。孟良平吃惊地望着胡敏学,对方不依不饶,一定要他说出答案,终于,孟良平拿定了主意:“君要臣死,臣死,无二话!”
“孟良平,你傻,他是在给你设圈套呢!”李元惜恨孟良平愚忠,她也是忠君体国的烈女子,但绝不会任凭自己无缘无故被君主赐死,至少死之前要为自己喊冤!
胡敏学点点头,“孟良平,你这副样子迟早死在牢里。你要是想换牢房,现在说来,我会同意。”
“不用了。”孟良平说道,站起身来。他满身疲惫,虚弱地几乎立不住,李元惜忙扶住他,两人目光再次相触,款款深意只可两人意会,这一刻,一股汹涌的情感正疯狂外泄,李元惜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在拼命地向孟良平靠拢,她愿为他蒙风霜、经雷雨,愿成为扶持他的手杖,也愿与他厮守相伴,只要……
同甘共苦不分离!
亲事官却必须要两人分离。孟良平强大的定力却压不住他的惊慌和不舍,他内心焦灼矛盾,他想把李元惜推离自己身边,手里却用力紧握着她,似乎已分不出两人的界限。在地牢里的这些天,最煎熬的不是那肮脏的环境和动作不休的老鼠,而是想见李元惜的心情。
他,从未用如此长的时间来想自己的事情,李元惜像穿插在他生命里的一条暗线,悄然地结起对他而言最重要、最绚烂的几个瞬间。当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却被迫要分时,那好像剥皮去肉的痛感直抽他的心神,只有李元惜让他有恨不得永不分离的冲动和欲望。
“元惜……”
他浑身都在战栗,双眼像是揉了生土,憋胀得生疼。
“元惜……”
亲事官催促着,仓促之下,李元惜原先凝结于胸的万语千言都只化作浅浅的两句嘱咐:“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她注视着孟良平再被亲事官带走,想起自己曾向窝窝叮嘱的事情:带人救回禁军,方可见到吴夲。
这是一招险棋,未知孟良平究竟如何与窝窝谈判,但眼下她面临的难题就是,她一时之间无法带回吴夲,却要紧急救回禁军。
“胡管勾!”李元惜见胡敏学正与吴醒言道别,赶忙叫住他:“我还有一事要告知你。”
“你是说我司亲从官钱飞虎受伤的事吧?”原来,胡敏学对钱飞虎的动态早已一清二楚,“我也曾派人外出寻他,得到的消息是你已经把他带回街道司疗养,而他的伤势不容乐观。他有没有交给你什么东西,或是说了什么话?”
“钱飞虎仅苏醒一次,就画了这图,要我送到皇城司交给你。”李元惜把钱飞虎所作的那张潦草图纸递给胡敏学,他背过身去研究了片刻,似乎不大满意。
皇城司,皇帝的耳目、心腹,尤其是胡敏学。长公主无力借出的人,未必他真不能行。
李元惜心底涌起一股期望,急忙向胡敏学抱拳恳求,借吴夲吴大夫出宫救治钱飞虎,胡敏学当即拒绝。
“大夫说,他是被漏泽园的腐骨穿腐受伤,伤口即使缝合,仍会流脓、溃烂,寻常药方恐怕无济于事——”李元惜毫不客气地回击他:“钱飞虎是为执行你的命令而受伤,难道你要眼看着他死掉吗?他要是死了,这图上画的究竟是什么,就再也无解了。”
吴醒言乍听到李元惜向胡敏学借吴夲,立刻想到假使吴夲出宫,即可来为窝窝诊治,便忙在旁附和:“元惜说得对,必须要请吴神医救治钱飞虎。但是街道司距离皇城有些距离,大理寺却近得很,我看呐,咱们干脆就把吴神医接到大理寺来,来去不费工夫!”
胡敏学低头不语,李元惜以为他又要推辞,不禁怒从心起:“胡管勾不肯搭救,不过是想让钱飞虎死在我街道司罢了。你既然如此不通人情,那么,元惜也不必讲义。钱飞虎既然是你皇城司的人,生死理应由你皇城司照应——请即刻将人从街道司带回!”
胡敏学抬手制止:“李管勾,你的意思我已知晓,不必再说了。”他交代亲事官去街道司接回钱飞虎,“李管勾放心,我自会全力去救治他。”
“胡管勾打算将钱飞虎安置何处?”李元惜问,胡敏学答:“宫内的皇城司办事衙门。”
李元惜与吴醒言对视一眼,这个地址让他们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此暗示着胡敏学会竭尽一切可能,带吴夲去为钱飞虎治伤,忧的是,窝窝乃一介重犯,如何能进得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