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风洗尘自是免不了的客套礼节,李元惜告知庞藉,京城用度紧张,范仲淹正向官家上奏改革,大设酒宴实属铺张浪费,恳请他免了。
庞藉不禁欣喜:“不愧是李士彬将军之后,你到延州,是回家乡了——来人,撤了酒宴,咱们怎么吃喝,便怎么招待李将军!”
原来,延州将士吃的是粗糠饼,喝的是小米饭,凉拌白菜多些,今日遇到战事,所以加了几头猪,开了荤。
如此简朴,实属无可奈何。
今日的战事,无非也是些小打小闹,西夏一群贼兵劫了两个县城,宋军赶到,杀和俘了五十余人。
“定川寨战役后,元昊就喜欢拿这些小动作来恶心人。所谓兵不厌诈,十次八次以后,保不准哪一次,他就再打一次稍大规模的,边境上许多县城的守官防不住,往往就会受害。”庞藉解释道。他念着李元惜远道而来,身体疲惫,众位将士从京城到了这粗野之地,难免水土不服,想让他们就在延州城内修整几日,静待用兵时机。
李元惜不愿添乱,就依庞藉所言,在城中安顿下来。
第二日,她便带着青衫子们,骑马与教头一道回金明砦祭奠父母,看望砦中兄弟。
铁壁军知晓少主回来,早早地就在道路两旁守望,听到马蹄声来,个个都翘首来望,果然就见那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到了,便激动得一齐欢呼起来。
李元惜高兴得泪雨纷飞,下马来与众人团聚,不料衣领突然被揪住,顿时叫她失了重心,腋下也被架住,几乎眨眼之间,她便腾空离地,天地旋转之间就往地上摔去!
嘿,这是李元惜曾经在铁壁军中时,和大家最热衷玩的摔跤,在军营中没有男女之分,别人不会因为她是女子就手下留情,李元惜也不需要。
她在落地之前,单掌撑地,两腿顺势勾住他的脖子,借力挺身而起,那人吃力不住,就要摔倒,李元惜干净利落地落了地。
“我赢了!谁不服?来战!”
“我来!”有人立刻迎了上去。
这刚见面还没来得及寒暄便单挑起来的场景,可真是叫青衫子们措手不及。
“师父,俺们大人从前在军中就是这样子吗?”雷照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元惜在一个个对手的挑战中灵巧走位出招,问身旁的教头,教头哈哈大笑,于是他更吃惊地扭头来看教头。
“师父,你在京中从来没这样大声笑过!”
教头指了指李元惜:“这就是她在铁壁军中的样子,她要一直打,打到有个人能把她打趴为止。”
“有那样的人吗?”
“山外青山人外人,铁壁军中到处是高手,你的大人并非天下无敌。”
这话说来好像是那么回事,可雷照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谁能将李元惜打趴,于是便怂恿教头去与她过两招。
“俺们大人这三年在京城也不是闲的,说不定早就青出什么蓝什么蓝。”
董安无奈地纠正雷照,“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几人一起将教头推到李元惜面前,教头也乐得试探李元惜的长进,一番摔打,他感到越来越吃力,而李元惜也不动声色地让了他一招,最后认输的,是李元惜。
“教头永远是教头!”李元惜起身向他恭敬地抱拳拜道,教头为自己技不如人而些许落寞,然而,李元惜的长进也令他高兴不已,这长进,不仅是摔跤技术,更是她做事周全的考虑。
教头,毕竟要带领几万人日日操练,他在士卒们眼中,需要难被战胜,尤其是难被女子战胜,如此,他们才能继续仰慕他、尊重他。
技能在李元惜之上的,自然可以看出她的谦让,技能不如李元惜的,只需要看到李元惜想让他们看到的便好。
尽管如此,李元惜依然被她过往的兄弟们喜爱着,她一一叫出他们名字,新招募进来的兵卒她必然不会认识,可是人家却早就听闻了她的事迹,因此也不觉得生分,年纪小的,就把她看作姐姐,年纪大些的,就把她看作妹妹,一番亲切的问候,就拉近了关系。
“少主,你总算是回来了,我们以为你待在京城荣华富贵,忘了咱兄弟们呢。”有人耍笑着说,这虽是一句玩笑话,却也是铁壁军将士们心里切切实实的担忧,李元惜怎能体会不到?
“怎么可能不回来,这儿可是我家啊!”她向着他胸膛捶一拳头:“我李元惜在你们眼里,就是这么忘根的人吗?”
“不会不会,你肯定会回来的!”
李元惜被大家簇拥着,回到金明砦中。在庞藉的主持修建下,金明砦比从前起了更坚固的砦门和围墙,砦中恢复了往日的生活,百姓记得她,夹道问候,回想起三年前那场生死大战,不少人暗自垂泪。
一行人来到曾经的都巡检宅邸,深门大院并未如李元惜所预想的那么凋敝,守立在门口的,竟然是从前的老仆。
不消说,主仆相见,又是一番泪雨淋漓,两人相携着步入宅中,即使老仆用心修复和打理,许多被西夏人破坏的痕迹还是明显不过。李元惜触摸着砖瓦草木,记忆蜂拥,往事历历在目。
“爹,娘,惜儿回来了!”她走到正堂前,郑重地跪地,向着堂上供奉的灵位磕了三个响头。
回想起曾经和睦恩爱的一家人,如今已经阴阳相隔,她心如刀割,一时无法抽身而出,她不愿叫青衫子们跟着自己心情沉重,便叫他们随便哪里玩去。
青衫子们早就想去李元惜心心念念的铁壁军军营去瞧一眼,教头自然愿意满足他们的愿望。
一日时光,不足以与人叙旧,李元惜与老仆聊了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拜谢老仆愿意为她持家,她将所欠月钱一并补发给老仆,老仆收下了,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李元惜将来有天回家,这院子仍然还能红墙绿瓦,光鲜地矗立着。
午后,她请家仆歇息,自己骑马独自去李家祖坟去祭拜,路上买了些祭奠用品,摊主坚决不收她的钱,李元惜好说歹说,他才收下。
“李小主,你还走吗?”摊主问她,这个问题,当真叫李元惜困惑、为难。
她想留在金明砦,守着祖宅,守着爹娘,守着可爱的将士和百姓,金戈铁马,保护大宋的西北门户,她也想留在京城,守着街道司,守着孟良平,守着青衫子和小左、长公主,只恨她没有分身术,两者之间,只能选其一。
不过,这烦恼暂且不是她当下要考虑的主要问题。
李家祖坟,世世代代多少将领都在这里戍边,爹娘的合葬坟与小叔的坟,是最新的两座,李元惜跪在坟前,好像失去了悲痛的能力,她将自与爹娘分别后,自己遇到的事情都恨不得与他们讲一遍,好像他们还活着,能安安静静地听她述说。
然而,偶一瞬,她忽然意识到爹娘若是活着,根本不可能安安静静听她唠叨这么久,他们会急不可耐地教导她,嫌她这儿做得不好,那儿做得不好,尤其是听到她把自己丢给危险时,娘一定会突然埋怨起爹来,怪他虎父不能培养个温柔娴雅的女儿。
那样的热闹与这样的冷清,在坟头前激烈地在李元惜心田里对撞,终于,亲人不再的缺失和悲痛再一次冲破尘封的闸门,翻江倒海而来,李元惜匍匐在坟上,抓着一捧黄土捂在脸上,哭得伤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收起自己的情绪,向爹娘分享自己这次回延州的大志。
“官家让我协助庞知州重创元昊,促成和谈。爹,娘,为两地和平,我不能杀元昊,元惜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让他疼!”她取出李士彬的发剥,看着上面已经发黑的血迹,紧紧握在手中:“爹,娘,我一定会替你们报仇!”
风,轻拂垂柳,凉意渐生。一只鸟儿不知从哪里飞来,落在石碑上,歪着小脑袋,一动不动地望着李元惜。李元惜心中悸动,伸手过去,那鸟儿叽叽喳喳了几声,振翅飞走了。
此夜时辰已晚,不宜再回延州,李元惜便带着青衫子们在都巡检府住了一宿,当夜各人心里均是百感交集,不用多说,第二天早饭时,延州城即来斥候通报李元惜,庞知州请她速归议事。
延州知州府内,各路大将纷纷赶到,汇聚于此,李元惜再见到狄青,双方互相见过礼。
“李将军初到延州就赶上了宋夏之间今年的第一起大战,咱们需得并肩作战了。”
“与将军并肩,是元惜荣幸。”
庞藉与范雍之不同,在于他对战争的重视程度,自他接任,知州府内大堂便成专门用于谋划作战所在,众将都在大堂两侧分列坐了,庞藉见人都到齐了,便立起地图:“元昊有动作了!”
元昊秣兵厉马,起兵三万,分三路来袭击边境,从西经平戎寨攻保安军,从东经绥平寨攻绥德军,留出中间的延州,正在北部沿边境屯兵。庞藉已遣斥候急信京城,然而,元昊来势汹汹,恐怕未及官家回信告知他的对敌计谋,元昊已经闯入中原了。
目前,保安军便首先吃不消,消息传到延州时,平戎寨已破,这会儿应该到顺宁寨了,顺宁寨虽有守军,亦无法抵挡,但应该能拖几个时辰,最快,元昊明日便能杀到金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