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善之善者也
陆壳儿2023-04-18 11:334,264

  孟良平正处理着公务,抬头瞥了她一眼,很不痛快:“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街道司管勾一职,我想重新做回去。”李元惜脸颊滚烫,出尔反尔不是她的作为,在孟良平面前,她更不希望如此,然而,此刻,她确实想收回当初的“辞官”。

  孟良平摆出一副懒得在意她的姿态,执笔继续飞书公文,李元惜听着背后咳嗽,回头看,钱飞虎向她挤眉弄眼,示意她继续纠缠。

  缠就缠,谁怕谁!

  她把叠整齐的朝服放在孟良平面前,退后一步,抱拳恳求:“元惜知错了,恳请水监再给一次机会,许我重新做回街道司管勾。”

  这身朝服意味着什么,孟良平明白,他搁笔,把手放上去,甚至还能察觉到清晨时水雾沾湿的潮润。

  他差钱飞虎去把李元惜的官衣拿来,钱飞虎给李元惜递去的时候小声说道:“大人相信你会回来,这身官衣他特地交代洗干净晾晒好——你闻,还藏了一小包安神的香草包呢,那可是大人自己……”

  “钱飞虎!你又话多!”孟良平生气地打断他:“出门自掌嘴三十!”

  “我爹遣了五万铁壁军,护送全砦百姓退金明砦后山去了。”李元惜抢着答,拽住钱飞虎,她说出的这个喜讯,足以特赦钱飞虎的多嘴。

  她含泪笑着:“金明砦没有覆没。”

  孟良平从桌后抽身走到她面前,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莫名的,许多从未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一种奇妙的感觉,流淌在李元惜心田,终于,在孟良平如释重负的一笑中,她得到证实。

  “送信的那人姓甚名谁,我让飞虎去请来,明日随我一同去待漏院候着官家召见。这个消息,振奋人心。”

  都水监安顿好了,街道司却完全不同,想到自己曾轻易忤逆了多少人的梦想,李元惜心情沉重、忐忑难安,不知道该如何向大家解释自己的不辞而别,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回走。

  到富柳巷,见一群青衫不进院,反而在街道司大门外聚成一团,中间董安正绘声绘色地讲演着。

  虽然李元惜没到近前,仍然不难看出,他模仿的是她挥刀横劈的动作,出招迅猛,青衫们跟着他的动作惊呼,然后他低头向大家说明什么,青衫们的情绪便陡然直下,拍着大腿叹息。

  “大人情绪不对,从都水监回来后什么话都没说,却逗哭了左姑娘,然后才传出了她在开封府差点斩了那奸细的后话——比这先在街上传开的,是元昊突然重兵压境,血洗金明砦,守砦的李士彬将军以身殉国。”

  董安神情悲痛:“我向当初讲李士彬三拒元昊的那说书人打听过,延州戍边的李氏是前朝皇帝的赐姓——李士彬,李元惜……咱们大人和战死的李将军,很有可能是父女!”

  “干娘贼!”雷照捏着拳头痛骂:“这都怪那个姓范的死老头!说书人讲得清楚,就是他,招进降兵,那降兵和砦外的西夏狗贼里应外合——妈的,呸!没本事还瞎指挥,根本没把人命放眼里!俺要见了他,非把他锤个半死,替大人报仇!”

  话说着,他飙出一梭子泪,引得众人群情激奋,纷纷咒骂延州知州范雍无能。

  李元惜听得心惊肉跳,仿佛这些青衫变成被她带进西夏军营的死士。

  九泉之下,他们会不会也在咒骂自己的无能?

  如果当时自己能考虑得再深远、再周密一些,如果她当时用了《武经总要》上提起的战略战术和古今阵法,那结局会不会……

  她记得和爹度过的最后的一天,她在他面前卸刀卸甲,只认军法不认错。爹气得嗷嗷叫,拽她到帐门前,叫她好好地去看,看那条在茫茫雪原上袒露出灰色伤痕的路,那条路上,几十人出去了,只有她一人回来。

  她给他们安排的死亡,不是杀敌的荣耀,而是触犯军法的耻辱,她杀死的,不是那几十个人,而是他们所归属的几十个家!

  “你还不服气!几十条鲜活的人命不能让你清醒!你不认罪,我倒要看,你怎么把噩耗报给他们的爹娘和兄弟姐妹!”

  粗鲁的爹,当时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好把这些话塞进去,他那时候应该没想到,务必要用自己的死,才能让女儿领悟到失去至亲的痛苦,和一条人命的金贵。

  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那天,爹给她面前扔下了一道斩首令牌,她倔强地不怕死,身后怒吼的风,刮碎了爹隐忍的悲痛。

  “我怕。”爹说。

  回忆再度随风而散,现实中的那一个个人,正活生生地立在眼前,李元惜明白,这是她的第二次机会,这次机会,不能再莽撞地浪费。

  “大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青衫们惊讶地看着她,李元惜扭头向街道司内看了眼,大院空荡荡的。

  “小左呢?”她问站旁边的靳长生,靳长生的手不安地扯着酒筒的挂带,挨着脖颈的那段来回磨蹭着皮肤。

  “左姑娘在寝房。”他看向董安,董安会意地点了点头。

  “大人,大人,你可以告假……”

  “不需要。”李元惜利落地打断他的同情,看众人都茫然无措的模样,她心知这群粗汉子背地里肯定讨论过许多。

  “你们推测得很对,我是李士彬的女儿,小左的爹,是金明砦铁壁军的总账房先生,小左的娘,是金明砦铁壁军最负盛名的军医。他们以身殉国,尽了大宋戍边将士的天职,我和小左,将永远以他们为傲!”

  她站得笔直,粗人老爹曾经让她心烦意乱的教诲,此刻融入了她的血液,她说他李士彬的女儿,是给别人做榜样的,不能丢人!

  人的眼睛是一面最真实的镜子,李元惜顾四周默默看着她的青衫们,他们给予了她更多名为尊严的关注。

  当她的坚强遇到李士彬的死战不降,她的坚守遇到李士彬的殉国,她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留在京城!

  这时,周天和刚好匆匆走进街道司,见到她,面露担忧,似是有难言之隐。这样的面容,更是挑起李元惜心中剧痛:她若真走了,周天和对她的信任也就付诸东流了。

  她嘴唇翕动着,咬牙怒斥青衫们:

  “我爹虽然死了,但我李元惜还在街道司活着,街道司马上要对京城大刀阔斧的革新,谁允许你们这副懒散模样?”

  怎么会懒散?众人见李元惜已过了情绪,纷纷打起精神,一面心里暗自惊讶她的坚强,一面按照接到的委托做事去了。

  李元惜这一天两夜的经历,把她折磨得蓬头垢面、一身汗味不说,更是因为哭过后休息不足,眼睛都肿了,形象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用这邋遢的面貌来处理公务,实是不应该。

  周天和立即走到李元惜面前,“大人能回来,真是太好了。这期间钱飞虎也曾受水监的命,来寻过你两次。大家都急坏了,生怕你……”

  “我刚从都水监回来。”李元惜回他,又问:“小左呢?”

  “左姑娘昨天哭一天,今天情绪稍稳定些,刚刚去睡了。”

  李元惜把自己在裕丰大渡口巧遇周天雍的事讲给周天和,算是对他有个交代,随后在偏院洗了把脸,背着竹筐去到寝房看望小左。

  小左睡得并不踏实,枕巾被泪水沾湿一片,时不时的抽噎两下,想来梦里也没逃过心碎的劫。

  李元惜看着她憔悴的模样,着实心疼不已,拿汗巾帮她擦干净泪痕,又替她掖好被角,不料小左感受到动静,一下子惊坐起来,惊慌失措地大叫“娘”!

  李元惜连忙抱住她轻轻安抚,小左睁眼看到她,悲喜交加,哇的哭出来,一面捶打着她。

  “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我很需要你?”

  “知道,知道!”

  李元惜悔得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她紧紧抱住小左,轻抚着她的后背:“我知错了。从今以后,咱们姐妹相依为命,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你看,家里的书信我拿到手了。”李元惜展开信件,指给小左看那两行仓促的字迹。

  四海为家,八方博爱。

  惜儿安康,爹娘瞑目。

  小左看了,又是一阵失声痛哭。

  “主君主母当真已经……?”

  李元惜悲痛地点点头:“我爹战死,我娘也随他去了,你爹娘尚不清楚,送信回来的人说,我爹遣了五万铁壁军,紧急护送砦中百姓躲进深山,说不定你爹娘也跟着撤了进去。”

  小左摇头:“他们不是那样的人!”

  李元惜帮她擦掉脸上的泪,抱着她的双肩:“你听好了,我们必须变得强大,才有能力保护我们所爱的人,和我们自己。此时此刻,京城就是咱们的金明砦,青衫子就是咱们的铁壁军,这个王朝的权力集中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我们不能浪费掉这样的机会,在这里,我们同样能为家乡做事。你懂我的意思吗?”

  小左用力点头,李元惜帮她解下头饰:“脸都哭肿了——快睡吧,明天我们还有事要做。”

  等小左睡熟后,她起身把飒放回到刀架上去,再把那一坛女儿红恭恭敬敬地摆在刀架前,时刻警醒自己。

  在床板上躺了一夜,李元惜睡得浑浑噩噩,被头陀报晓声吵醒,肿胀的双眼前似乎蒙着层黄色的薄纱,看那天空昏昏沉沉的,并不清亮,便到前院来,打算打水洗漱。青衫们已经在洒水扫院,水井旁的水桶里有没用完的半桶水,水面上若有若无的,也铺着一层细腻的土黄色。

  “今个儿天气不大好,有风,尘土也大,街面上。”周天和边说,边拿了盆来打水,准备细致地擦净大堂里的桌椅,见到李元惜,面色微微一沉:“大人没睡好吧?左姑娘告诉我,睡不着觉,食用酸枣仁效果会很好。”

  “不过一夜而已,不用大惊小怪。”李元惜将水桶里的水分倒进自己与周天和的水盆里,趁着清凉,双手掬了一捧,撩到脸上,皮肤顿时舒展开来,里里外外都觉得清透了。

  “大人……”

  “我没事,无需担心。”李元惜打断周天和的安慰,她的伤痛不是谁安慰几句就能减轻,不如多干活,让自己忙起来。

  “这天气,京城多见吗?”

  她边汗巾擦干脸,边往大堂走,周天和跟在身后,正要回她,打院里正堂里出来个中年妇人,气质脱俗,身穿素色道服,戴着青玉冠,手持拂尘,见了李元惜,先拱手作揖。

  李元惜把汗巾掖进腰带,向她回礼,而后再抽出汗巾握在手里,好奇地打量她。老妇同时也在观察她,见她待汗巾行为粗鄙,不免皱了皱眉头,似是不太满意。

  “李管勾无恙。”妇人说。

  “你是?”

  “是卫国大长公主府杨总管。”周天和恭敬地介绍说,他声音洪亮高亢,心情被提振起来,疾步走到李元惜身边,悄声介绍:“卫国长公主是当今圣上的妹妹,自小入道,圣上钦封清虚灵照大师,是道门中人。杨总管是公主身边最信赖的人。”

  经他简短介绍,李元惜可算是明白这位素雅总管的来头了,杨总管眉目慈善,待人和气,李元惜喜欢这个人,便走近了问候,询问她登门缘由。

  “近几日扬沙天气多,公主又肺燥咳嗽,见不得飞尘,本该在府内静养着,但公主总思虑着要去洞天观,此念甚殷,只好叨扰街道司,晌午时分为公主车驾洒水降尘开路。”

  “公主有托,街道司定当尽力而为。”李元惜转头问周天和:“车驾行进路线商议好了吗?”

  “周师爷已经安排妥当,只请管勾亲自随行,以防中途出现意外。”杨总管回道,她细细打量着李元惜:“长公主不同寻常百姓,李管勾随行时,还请多加注重些行为举止。”

  行为举止如何?不过是不拘小节罢了。送走杨总管后,周天和兴奋难耐:“大人,长公主能叫街道司洒水开路,可见咱们街道司重获人心了!”

  “是啊,长公主的委托对街道司至关重要,务必要确保她的出行万无一失。”李元惜自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与长公主约定的时间眨眼即到,不可耽误时间,当即她便整顿人马,从牛春来和董安两营各抽调十人,清点水车、皮槖、水桶、瓢、避让牌等一应器具,叫青衫子们个个都收拾得干净清爽,在公主府前候着,自己和小左也同去照应,又从其他营抽调十人,火速整顿清洁从长公主府到洞天观之间的街道,随后便在街道维护秩序,防止拥堵发生。

继续阅读:第七十一章:狂沙过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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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青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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