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惜一向认为他人品正直,不会越礼,然而,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如此胆大动作,此刻她只觉头脑中轰地一声,皮肉膨胀,使她竟失去了对手脚的控制,几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对孟良平的那只“罪孽之手”扣腕、拍臂,震得他半个身子都斜了过去,幸而他功夫不凡,很快借力扭身回来,展开手掌——掌心里,一个黑黢黢的小东西飞快地爬动……
“是蜘蛛。”孟良平委屈地解释,李元惜这才了解到原来是自己错怪了他。
她窘得面色通红,口齿也不伶俐。
“快,它跑了!”
她抬起孟良平的手翻了个面,蜘蛛又向他手臂爬去——
“快快快!”
袖子一寸寸地被卷到大臂处,终于挡住蜘蛛的去路,李元惜本想扣住它,奈何两手都抓紧了孟良平的袖口,因此只能催促他快抓。
这只小蜘蛛总有出乎人意料的逃跑方式,它又向下垂丝,瞬间就晃到腰间位置,仿佛再卯卯劲,就能一路顺风直达地面。
李元惜为何会对这样一只小虫子上心,且情绪如此激动,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因为刚才自己无端错怪孟良平太尴尬,以至于此。
“快,别让它逃了!”她弯腰去捞。
“小心!”
孟良平的手握住李元惜额头下的桌角,原来,李元惜弯腰时竟然没有注意距离,倘若孟良平没握住桌角,她可能会被磕碰得头晕眼花。
糟糕!她自忖:李元惜啊李元惜,什么事让你这么迷糊?这下好了,脸都丢尽了。
不止。
慌乱之下,她直起腰后退时,又踩到孟良平的脚面——顿时失了平衡,再次向前扑去!
“瓜包咧!”她失声骂道。
一条手臂从她身后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
孟良平的呼吸在头顶滚·烫地扑来,每一阵热潮都带来心脏充血的饱满和闷热,每一阵热潮褪去,都是心脏泵血出去后的空虚和阴凉,而他的呼吸如此急促,以至于李元惜的心跳也跟着剧烈地跳动。
她低头看去,他确实抱住了自己,宽松的衣袖几乎掩盖了她半个腰身,可他的脊背却僵硬地挺·立,丝毫不肯向她倾斜半寸。
他的呼吸绝不肯下移到她的脖颈,而他的目光一如她,热烈地盯着另一条手臂上挂着的那只堪比蚂蚁的小虫:它垂着丝线,慌慌张张地落地,与灰色的地面融为一体,眨眼就不见。
它忘记带走自己的丝线,所以孟良平只是稍微抬抬手臂,它便又回到两人视线的焦点。
不知怎么着,两人都被它匆匆忙忙的动作逗笑了,这一笑,好似两人第一次如此亲密的拥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刚才说,‘瓜包咧’,是什么?”孟良平笑着问,李元惜不想再提这事,可孟良平紧追不舍,她只好答他,是陕西的脏话,意思是太笨了。
孟良平闻之,仰头大笑:“好笑,好笑!”
李元惜急得跳脚:“什么好笑?”
“话好笑,人也好笑。”
“你不许笑!”李元惜扬手就去捂他的嘴,孟良平自然能轻巧躲开,并狡黠地反将她一军:“当初是谁说我笑起来好看,要多笑?”
这瓜皮说的话好令人羞臊!
李元惜又羞又恼,发誓要逮到孟良平,好好教训他一顿,然而,孟良平停脚了,乖乖让她教训了,她又下不了手——不是不想下,是窗外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惊异地盯着他两。
随之,鬼影一般,“唰”地不见了。
这下,屋内的两人都规矩了。
李元惜大大方·方地从书架上取来《水经注》,一目十行地读,孟良平则逗引着小蜘蛛往窗外去。
两人都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实则,孟良平只觉得眩晕,蜘蛛在哪里,他根本看不着,李元惜何尝不是如此?密密麻麻的文字像是飞起来了,连作图的曲线也缭乱地团成乌漆麻黑的一团。
两人偷眼望去,好几次都感受到了对方,却不能对上视线,凌乱地仿佛要就地蒸发般。
她摸摸自己的脸颊,发现烧红的程度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她暗暗责骂自己笨手笨脚,赶紧提脚往外撤:“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你也是。”孟良平语气急促,动作也迅速,李元惜后脚刚踏出门去,门板就在她身后闭上了,耳听居然上了门栓。
“什么啊,这么着急地逐客!”李元惜嘀咕,抬眼见小左已在寝房门前,正向她这边窥望。
小左见她羞着脸出来,便噗嗤一声,捂着嘴贼笑:“瓜包咧——哟,我那骄傲的姐姐在谁身边,居然变成瓜包?”
“呀!”李元惜全身炸毛,拿手指恶狠狠地戳着她:
“我警告你,不要误会。”
“我不误会,不误会。”小左憋着笑:“事情不明摆着么,有什么好误会的。”
这妮子肚子里真个不藏好东西,都是坏水!
“哎,走了走了,洗漱睡觉!”李元惜不耐烦地挥挥手,往垂花门外溜:“我去打水。”
垂花门外的热闹并没有平复她的心情,清甜的井水浇到脸上,她依然能听到类似炭火发出的嘶嘶声,回到床上,水与火化成的烟雾缭绕眼前,遮挡了她全部的视线,使她即使睁着眼,也看不到真实的景象,只要闭上眼,那投入别人胸怀一瞬的窘迫便愈加强烈地折磨二来。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整晚都在后悔自己被一只蜘蛛引入失眠的陷阱。
“这算什么事啊?”她扯着被子窝在怀里,越想脸越红,越想心越乱——
那孟良平胸膛里的擂鼓般的心跳,无时无刻不响彻她耳畔。
从前她听南方充入军营的兵卒讲过,他家乡有巫蛊之术,给人下情蛊,花儿一般的女子能爱上老眉挫眼、一身褶子的老头,精壮英俊的小伙能爱上粗犷彪悍、撒泼打滚的泼妇,甚至厉害的情蛊能让女人爱上狗,男人爱上猪,鳏夫爱上老母鸡。
虽然她非悍妇,孟良平亦非老头,李元惜还是觉得,自己与孟良平相互心动的现象很离奇,最正经的解释,就是小左这坏坯子给他两下了什么情蛊。
京城里有人做这样的生意,她见过的,就是忘了在哪条街。
她辗转反侧,越想,这个想法就越真实,等小左入睡后,她压抑不住冲动,竟然在她衣裳和包袱里翻找好一会儿,找到的最像情蛊的,是周天和赠给她的一只小木梳。
这梳子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嘞。
“这不害臊的妮子,自己做着臊人的事,反过来笑我。”李元惜向她做了个鬼脸,也想恶作剧一番,便把梳子藏在她褥子下。
倘若她此时冲进客房,或许就会看到“真相”:为她下蛊的,是只她早已认识的泥人儿,而今夜,泥人儿同样也在抓心挠肺地折磨着孟良平!
磨合罗的残骸已被他小心修补完整,依旧是从前那憨态淋漓的模样,孟良平小心翼翼地将它合在手心里。他不好将感情大方表露,但深情自在眼里流露,千言万语不能相抵。
夜深难熬,屋内无风,吹不走他缠绵而沉重的心事,他只能在院内消遣,他抬眼就可看见的窗内,睡着他在乎的人,他打量着包裹着她的窗棱窗纸、青砖白瓦,觉得那冷冰冰的东西也有了生命,倔强地双手抱胸,向他挑战:你敢越过“兄弟”这条线吗?
他无数次地回想李元惜笨拙地撞进他怀里,两人被一只小蜘蛛怎样戏弄,又怎样被它逗得开怀。他从不觉得蜘蛛是如此可爱的小虫,但从今夜起,再没有其他小虫能超越他对蜘蛛的偏爱。
他回忆着,唇角常挂着笑意。可只要他胸膛的温度回升至灼·热时,青砖白瓦也会手忙脚乱地逃走。
这是少女的情窦初开吗?孟良平不敢奢望。冷静下来后,他想起李元惜在点燃一支烛光时向他提出的那个问题:他的结局会怎样。
是啊,清剿鬼樊楼,他的结局很可能是一条不归路,如此,他岂能幻想情爱,憧憬幸福呢?
如此,对面的青砖白瓦看他,也哀伤了起来。这一番心事,再次厚重地埋藏于心底。
李元惜不知自己何时睡熟,听到小左翻身的动静才惊醒过来,推窗看去,晨光熹微,树影朦胧,花香清新,孟良平在树下独坐着。
仔细打量便可发现,他双目闭合,似是熟睡,微风轻拂他的长发,他手心里握着一样东西,十分引人好奇。
李元惜蹑手蹑脚地出门去,到孟良平身前,确信他仍熟睡,然而,手里的东西却不见了。
莫非是掉地了?
目光再回到孟良平身上时,他已睁眼。
“早啊。”
原来是装睡!
“你怎么在这里睡觉?”李元惜奇怪地问,孟良平笑笑:“本想吹吹风,不小心睡着了。”
“你手里的东西呢?”她问,孟良平摊开两手,眼神无辜:“没有。”
就是这仿佛已提前准备好的淡然,让李元惜深信,那下情蛊的泥人儿指定是让孟良平藏起来了。
藏就藏吧,一个泥人儿而已,总不会她一个大活人的心智真被泥人儿左右?
一日之计在于晨,两人趁着时间还早,马上执行昨夜商定的计划,骑马往大理寺去。
这天本是休沐日,大理寺的官员衙役走了一大半,少卿夫人想回城外娘家,要吴醒言陪同,吴醒言便躲起来不见她,气得夫人梨花带雨地哭,放出狠话让吴醒言从此别进家门,和犯人过日子得了。
原来,吴醒言已经多日不回家了,昨日·本是儿子的生辰,娘俩本以为这个理由足够他回去过一夜,不想,希望又落空了。
夫人骂到激动处,甚至要与吴醒言和离。
李元惜和孟良平不敢近前听她啰唆,等到她走了,才去敲门。
“谁?”
“我,李元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