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国情重文抑武,将不知兵,对于铁壁军现状,李士彬不得而知,唯有连夜去彻查。然而,军情紧急,一时就颠倒了乾坤。大院门再次大开,马蹄声碎,掉下来个前胸后背中了十几支箭的兵,张嘴只说“三十里”便已气绝。
李士彬摘下兵士的头盔辨认面容,识得是铁壁军斥候,专事侦察敌情和传送紧急军情。他心中一沉,拔出箭,看那锋利的乌黑矢头,顿时变了脸色,恨得咬牙切齿:“元昊!”
元昊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攻保安军,暗地里,却对金明砦大举来袭!
军国大事面前,来不及再顾及自家小事,李士彬神情复杂地向元氏望了眼,不再多说,拎起殉职的斥候扔上马背,自己也飞身跨坐上去,夺门而出,再上街道,直奔军营!
而此时,一只快马已到金明砦砦前,赶在关门前进入,马背上的商客四下问人,一路寻到李将军府,喊着:“东京街道司李元惜来信,寄金明都巡检使李士彬将军!”
……
千里之外的京城,西北水门外垃圾置点的棚屋里,这天夜里,却是李元惜和小左进京以来最开心的时候。
繁忙琐碎的公务几乎分离了她们富有人情的生活,在这能够无忧无虑放松的时刻,孩子就是春天,不仅柔软着她们僵硬的肢体,也洗涤着疲累的心灵,而更让李元惜意外的是,和孩子们在一起时,孟良平就像一座融化的冰山,从眉眼间的笑意可看出,他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如若不是伤痛阻碍着,他会玩得更放松。
莫名的,看着他笑,李元惜便觉得,这才是孟良平的真实模样。
如果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全像这般和睦融洽,那该多好!
“姐姐,你看……”小左指给她看,只见最贪玩的一个孩子正伏在孟良平背上,想让他背自己……
“住手!”李元惜色变,连忙跨前一步。
突然大声的制止惊到大家,热闹的棚屋内瞬时鸦雀无声,尤其是小左,完全不知李元惜为什么这般紧张。
孩子快要吓哭了,孟良平温柔地揉揉他的头发:“你看,惜姐姐吃醋了!惜姐姐不想让哥哥再霸占着你了,快去让她背背!”
小孩这才破涕为笑,欢快地扑向李元惜。
如此,小小的棚屋里再度欢声笑语。
三更鼓之后,孩子们都玩累了,上床后倒头就睡,孟良平细心地为他们掖好被角,检查了米缸和菜窖,确定孩子们都有吃食才放心离开。
他仍有公务要操心,对于街道司开办粪场,他亦没有反对。
“李大人,现在官场里许多人笑你戴罪之官,不自量力,都等着看你笑话。粪场不比别的,既然开始,就做到最好!”
“仰仗你多拨些银子。”李元惜回说。
待孟良平地背影淹没到浓重的夜色里,李元惜跟着也遭殃了——怎么能撇下小左这个磨人精呢?
回街道司的路上,即使颠簸在马背上,小左的嘴嘀嘀咕咕没停过。李元惜制止孩子爬背的那句“住手”,实在蹊跷得很,由不得她不惦记。
“他受伤了。”李元惜解释。
“我当然也猜得出,他受伤了,可你当时的神情,却是很着急很担心呢。”说着,小左模仿了了当时李元惜的神情语气,又加了些自己杜撰的关切,气得李元惜扬鞭要打她——好你个妹妹,千万别折腾了!要不是你闹腾得欢,孟良平又怎么会跑到梦里去!
“不对不对,你表里不一,你两肯定瞒着我发生了什么。”
“你这胡言乱语要给别人听去了,不知会给街道司惹出多大的麻烦!”
“也可能惹出一桩喜事喔。”
“你还说!看我今天不剥了你的嘴皮子!”
突然有人惊喜地在李元惜腿上拍了拍。
她低头一看:马下站着个中年妇人,上衣下裙短褙子,扎着个滚圆的发髻,帛条简单地系着,衣着普通,面貌也普通,唯独一双眼睛尤其精亮,带着急欲得到回应的期待望着她。
属实,李元惜对她没印象。
“我见过你的,”妇人提醒:“在王喜婆月子所,你在一排熬药,我在三排熬药……”
“月子所?”小左惊叹,李元惜想死的心都有了,妇人却不听她制止,只顾自己说得痛快:“我们都可怜你呢,怀孕了也没个公婆伺候,自己熬安胎药:你家官人呢?这小姑娘是你小姑子吧?”
“怀孕?官人?安胎药?”小左倒吸口凉气,这已经超出她能接受的界限了——她想起了那块洗衣时掉出来的帕子,上面绣着“王喜婆”,还有股草药味!
“姐姐!你居然……老天!这是多大的事!你居然一字都不告诉我!”
“你瞎说什么混账话!”李元惜也气得紧,训斥妇人。她不过是借用月子所的炉灶熬了止血药,在这些长舌妇嘴里竟然传成了在月子所熬安胎药,可见流言蜚语有多恐怖!
妇人又伸手向她腹部摸来,嗔怪道:“几个月啦?怎么还敢骑马!咦?你这肚子怎么还没显大……”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小左受到刺激,本就想象丰富的脑袋里,不知想出多糟糕的故事来,她坚持要去王喜婆月子所去问个究竟,一刻也等不及了。
“站住!”李元惜驱马追赶,不得不强行拦下人来。她心知,为孟良平疗伤之事再也瞒不住了,便只能一狠再狠,鼓励自己向小左坦白。
“等粪场这事上了正道,抽个时间,我把这事的来龙去脉都讲给你听,”她放低姿态:“但我不告诉你的原因,就在于你成天乱想乱猜,着实让我焦头烂额。你得答应我,不管听到了什么,都要绝对相信,我和孟良平是清白的,而且……”
“分明是姐姐你故意隐瞒,这会儿倒还向我提条件,”小左撅着嘴,两手抱在胸前,一副委屈模样:“而且什么?”
“你要相信,不论情况有多凶险,我自会谨慎。”李元惜答说。
凶险?谨慎?
可李元惜话说至此,小左即便再震惊、再惊惧,也不能再纠缠。
“姐姐,你……”
“你再要说这事,我就真要剥你嘴皮子了。”
“可……”
“你还说!”李元惜故作恶毒地瞪着小左,直把小左唬地捂住嘴才罢休。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制肥。”
制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何谓东风?粪源!
李元惜万没想到,她盼望的东风,竟是这样来的!
凌晨时,张乐福队里的一名青衫跑回来报信,叫李元惜、小左和周天和赶紧着去西北粪场,那里出大事了。
得!既然出大事了,没什么好说的,三人立即整装上马,急急地赶赴粪场。
李元惜能想到最糟的情况,是青衫在粪场互殴火拼,出了命案,死了一堆,残了一片,乌鸦旋飞,自作多情的和尚敲着木鱼唱超度经。可一路想来想去,也没想出青衫之间有什么不可调解的矛盾。
到了粪场,只见灯火一片,人头攒动,聚集在那里的青衫最少有三十人,既没死,也没残,都在令人作呕的臭气中忙碌不停。
“姐姐,你快看———”小左很是不可思议,她指着两名青衫,他们刚将一辆卸了货的平车往粪场边缘推去:“这些车和桶,都不是我事先买办的样式,这不是咱们街道司的家伙什!”
李元惜跳下马,疾步走过去查看,只见粪场里停靠着二十多辆平车,每车上放着两只桶,青衫们分工明确,牛春来带人卸粪装坑,董安带人往坑里搅拌豆渣牛粪,每个坑装完,张乐福就匆匆带着他的弟兄往上倒掺了红粉的浮土做标记。
“大人!”
李元惜抬头,高高的火粪堆上,雷照擎着火把朝她兴奋地挥手:“你瞧着呐——俺们比师爷先一步,弄来了你说的那个东风!”
“去找福宝,看有什么能帮忙的。”李元惜吩咐周天和。小左忙叫住了他,把自己的口罩给他塞去,周天和摆摆手,没要。
“怎么回事?”李元惜指着粪车,仰头喊问:“从哪儿搞来的?”
这批货来得不明不白,她用得忐忐忑忑。
雷照嘿嘿笑着,拿火把点燃粪堆两侧延伸出来的绒草,袅袅烟雾腾起,他手脚并用地溜了下来,蹦跶到李元惜面前,使劲擦去眼边的土尘。
“大人,大将手下没孬兵。你说过,俺们以后是要做营长的,营长就该有营长的眼力劲,不能你甩一鞭子俺们才走一步。俺听说,咱粪场万事俱备,只欠那啥东风了,可没想到,今天让俺们瞎猫碰上死耗子了!”
“师爷在做的粪源,比跳大神还神秘,真让人头疼。雷大哥,你不偷不抢,怎么搞来的?”小左好奇地追问,围着雷照上上下下地打量,最后还真给她瞅中了一样东西,揪着那红线头往外一拽,就拉出一串小铜子儿来。仔细看,居然每个铜子儿正反两面均相同,显然是从市场上买来的恶作剧小道具。
“不会吧?雷大哥,你跳大神去了么?”
“嘿,左姑娘,你果然机灵!要说偷抢,禁军营里四万禁军,拱宸门街上每三百步立一间的军巡铺,俺们这些本分人,谁敢啊?不过,张乐福说,有个粪场监工,叫朱添财的,信遍了世间的神神鬼鬼。上回他带头和别家粪场闹事,弄脏了街道,害得兄弟们彻夜扫街,又累又臭!还差点被言官告状!这不,他今天又去收粪了,这不是故意让俺们眼馋吗?俺们一寻思,就想着提前警告他一声,免得他下回再带头闹事,弄脏了街让俺们去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