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以为孟良平宝贝那块泥胚,是因为泥胚原属他救命恩人,之前因为蛮伢盗了它,摔得七零八碎,孟良平还在她街道司里发了好一通脾气,当时的自己,哪里想得到,这泥胚竟然与自己有了联系。
“孟良平一直在找的救命恩人,是我!”李元惜把桌子拍得啪啪响,回想到孟良平那双惯常冰冷的眸子竟然会如此火热——火热到不像朋友、兄弟那般的情谊——盯着自己,李元惜就浑身不得劲。
她期待小左能灭火,但一眼那丫头惊喜上头的模样,就清楚自己再一次对她抱了错误的幻想。
“果然是这样。”小左欣喜难耐。
“果然是怎样?”
“丁若可的老家在汾州,而主君在你年幼时,曾携家眷去过汾州赈灾,偏巧孟相公就是在你们去汾州的路上被救的,你说,救他的人不是你,还能是谁?”小左把自己早就怀疑上了的事情讲出来,绕得李元惜更气恼:
“难道他早知道?”
“大约也就是在他的宝贝磨合罗被摔碎以后,明显的,他对你可是越来越上心了!”
“原来不是因为我这个管勾做得好……”
“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孟相公什么时候对公务都是一丝不苟,他是对你放心了,所以才有闲情分出一个柔情似水的孟相公啊!”小左开开心心地宽慰李元惜,李元惜却愈加心烦意乱。
她向来耿直坦率,原本认出这个磨合罗曾属自己后,大方承认便是,两厢还能饮酒庆祝,何等痛快,偏偏她生了胆怯,第一次不敢去直面这一结果。
“姐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小左坐在她身边,挽着她的手温颜柔声相问,这答案也是李元惜极想知道的。
“是啊,我到底害怕什么?”
“你害怕孟相公对你只有感激之情,别无其他?”小左追问,她更近一步:“你想让孟相公对你有什么情感?”
李元惜抽出手来,心神难安。
小左见她这样,大约懂了:“姐姐,你相中了孟相公,你对他生了情愫,至于他如何待你,我小左讲了你并不信,我看,索性你去当面问他个清楚。如果他只待你是恩人,我小左陪着你消化这不结果的情事……”
“那如果两情相悦呢?”李元惜惶恐道。
小左笑了:“两情相悦当然好啊,叫他请媒人来提亲,咱风风光光嫁了你。”
李元惜听了,装出要去撕烂小左臭嘴的样子,小左连忙逃了,临了还继续提醒她:“姐姐,你现在的样子不是害怕,是害羞,记住哦,害羞!”
李元惜守在账房内,小左不是她,哪里领略得到当时她心情的错乱复杂?她一遍遍地回想孟良平望着她的眼神,那里有焦灼,有急切,有难以抑制、呼之欲出的急切。倒让她生出恐惧,生怕自己不能满足他的期待。
她决定,找个时机,认真去与孟良平聊聊。
这边方静下心来,小左又着着急急闯进门来:“不成不成,姐姐你不能闲坐着了。外头来了许多道贺的官员,你得去应酬。”
李元惜顿生厌烦,执笔在白纸上草草写了几个大字,拎着就出门去。
果然,大院里官员济济,都叫各家的仆从抱着红布遮的贺礼,因这些贺礼贵重,故还得有人看管着不叫碰着砸着,如此,闹得青衫子和百姓走路都费劲。
李元惜见了,更恼。
官员们见她出来,纷纷上前拱手:“李管勾,恭喜贺喜,又立一大功啊……”
李元惜不客气地打断他们:“我立功,官家已有赏赐,诸位提了大礼前来道贺,就是多此一举。你们贺的,不是我李元惜,而是官家对我的信任。我可否以为,你们现下争先恐后来打点关系,是想做另一个丁若可?”
一言出,四下惊。官员们忙着撇清自己与丁若可的关系,李元惜却不依不饶:“不瞒诸位,藏经阁虽烧了,但许多匣子都保存下来,交给了官家。这些匣子上的名字,竟然出奇得与诸位巧合。官家一时为社稷着想,不惩戒你们过往的过失,不料你们今日不知悔罪,又来搞丁若可的这套勾当,我不如记下你们的名字,今日再进宫去,请奏官家除害宜早,拔根宜彻底?”
官员们吓破了胆儿,连称罪过,这人中间,竟有黄鹤年。
“李管勾不用动气,经此一劫,我们已改过自新,严格律己,将来一心一意,只为社稷,报效国家。”他叫家仆拉下红布,好将自己的厚礼展现给李元惜看——不过是些酒菜罢了。
“这些酒菜,是家里亲人亲自下厨做来的,不为其他,单为鼓励各位青衫子早日填埋鬼樊楼,彻底了结这一大事。”
这话倒好听。李元惜与他们约法三章:街道司绝不回礼;绝不还人情;绝不结盟。由此,才收下酒菜,要施娘子尽早摆上自家的饭菜,留各位官员一起,与青衫子们席地而坐,把酒言欢,庆功饮宴。她因有伤在身,不宜饮酒,只用粗茶代替。
又逢宫里礼官到了,要宣旨封赏,小左、周天和都到大院里接旨受赏,小左得了金算盘,周天和得了御笔“天下第一师爷”的金字匾额,只是作坊赶工需要时间,圣旨到了,东西却还得三日以后才能送来。
尽管如此,已经叫整座街道司都受到莫大激励和鼓舞,沉浸到欢乐中去。
美中不足的是,雷照、董安等人只受到赵祯口头嘉奖,并未受到赏赐,李元惜便让小左从公账中抽取二百两银,分给他们几位。
万没想到,礼官方走,孟良平又跟了进来。他来,却不是为参加这酒宴,而是作为街道司管辖机构,来询问李元惜填埋鬼樊楼的计划。各位大人知趣,纷纷找借口提前离场,李元惜便邀孟良平进正堂说事。
既然他要谈填埋计划,那就谈填埋。她心里暗下决心,把磨合罗之事暂且抛之脑后,而孟良平也仿佛生着闷气,绝口不提磨合罗。
“街道司填埋鬼樊楼,从何处取土?”他问,李元惜答:“城外荒土泥山。”
“春时,汴河、金水河、五丈河疏浚,尤其汴河,泥沙无数,全在下游的疏浚坑中积攒,如久不处理,势必抬高河床,导致河水倒灌回城。”他说,李元惜再答:
“那我便去疏浚坑中取沙填埋。”
答完,两厢无话,李元惜只觉尴尬,坐不住也立不住,孟良平望着她,好像要拿眼神把她钻出个洞来似的。正待她准备说个别的话转移注意时,孟良平忽然又说:
“钱飞虎亡在宫中不合适,我已派人去与皇城司接洽,接钱飞虎回家。”
李元惜暗叹自己考虑不周,竟忘了钱飞虎一时。瞬间觉得自己一院子青衫狂欢实在不好。
“我也去接引他。”她说罢,准备动身,孟良平又拦住她。
“不在这一时,今夜歇息,明日打理好自己再去。”
的确,李元惜回来以后还未来得及沐浴更衣,这一身血啊汗的,极是发臭,于是答应了,不想,孟良平还有别的要求。
“听说,钱飞虎想喝你的女儿红?”
李元惜僵在原地——钱飞虎说这话儿时,屋内只有他两个,孟良平尚在地牢中,怎么会晓得?
“别误会。早在周家天雍兄弟从延州带回来那两坛女儿红后,飞虎便一直惦记着早些尝到。”
“这酒,只在女儿出嫁时才可开封。”李元惜不想忤逆爹娘的心愿,孟良平也懂得:“你勿顾虑,我知道一家酿陈年女儿红的作坊,我带酒去。”
这事安排妥当,孟良平便径直走出正堂,身影一闪,便在街道司里失了踪影。
李元惜心中虽失落,但眼下却顾不得太投入自己,钱飞虎仍在皇城司接受吴夲医治,可谁也清楚,腐毒入五脏,纵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飞虎一条命。每一时每一刻,他都在走向死亡。
且说,这一夜好眠,翌日清晨,李元惜洗漱更衣、收拾利落之后,便驱马动身去皇城司,与孟良平在皇城司中会和。小左、周天和先去钱飞虎住处帮忙。
彼时,钱飞虎尚在昏迷中,脸色灰黑,憔悴只剩皮包骨,面容很是难堪。李元惜看着,心里便像被拧紧了般疼痛。
胡敏学叫两位出门讲话,将吴夲的原话告知二位,钱飞虎时间不多了,最多能撑到明日晌午时候。
于是,亲事官们把他小心抬起,放入车中平躺,车上加了暖被和盖帘防风,孟良平附在钱飞虎耳边轻告他启程回家,李元惜的眼泪便落了下去。
这京城,果然是个收眼泪的好地方。
这场剿灭,虽说牺牲极少,对于朝廷,已然是值得欢呼的胜利,然而,对于死去的和即将死去的生命,对于在乎他们的人来讲,何尝不是一场惨败?
一行人熹微的晨光中蝺蝺而行,向着钱飞虎住处去。其住处在外城,一间小院内租住三户人家,十分拥挤,东屋里正烧火煎药的那羸弱妇人,便是钱飞虎的妻子。
她本念着钱飞虎外出公干,一如钱飞虎之前对她所言,过两日就能安然回家,谁想昨日下午宫内宦官前来宣旨,带来官家赏赐的黄金百两,并宣召其亲侄入宫任殿前护卫,她便知状况不好,问了宦官,宦官果然说是飞虎状况不祥,令早日准备入殓后事。
她伏在钱飞虎身边,悲恸至极,忍不住捏起拳头打骂着他:“你个没良心的,你撒手自己先走了,可想过我怎么活?我没了你怎么活?当初叫你安安生生做个小衙役,你偏不听,你逞什么英雄?你撂下我一个人怎么活?”
李元惜看向孟良平——当初他入狱时,这样的话,自己也曾暗中骂过他。她见小左已不知觉地倚靠到周天和肩上,而周天和亦紧紧地揽抱着她——从这一刻,李元惜便拿定主意,不再将小左带回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