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好月圆、眷侣成双,活着,几多美好?而那些胆敢毁人平和、灭人性命的,又几多罪恶。
无论是樊楼主,还是西夏元昊,必须被清剿,她愿做清剿他们的弓弩良剑,只为换自己在乎的人平安幸福。
妻的痛骂唤醒了昏迷中的钱飞虎,他忽然睁开眼——那双眼清澈而明亮,像初生的婴儿!
他看向自己的结发妻子,两人相顾,不知什么样的情感正在传递,她泪流满面摇头,钱飞虎却无比坚定。
“我不要……”她哭诉,钱飞虎手上生出无穷的蛮力,一把将她扯近在身前,只交代一件事:“再嫁!”
倏忽间,他眼眸中的光彩变得浑浊,渐渐地散了开去,人已经去了。
见此,钱氏嚎啕大哭,引得所有人再度泪流不绝。
孟良平轻轻合了钱飞虎的双眼,收住自己的情绪,小左、周天和上前帮忙料理后事。
恰好门外来了一个后生小子,他住城外,昨儿夜里接到婶婶托人报信,唤到城里来,没料到院内竟是这样一般嚎哭模样,待见了哭嚎的人是婶婶钱氏,忙撒开包袱扑了过去,再看到小床里的人竟是自己的叔叔,当即也跟着嚎哭起来。
孟良平示意他收住情绪,出门讲话。官家体恤钱飞虎无儿无女,因此赏赐转移到这亲侄子身上来。孟良平以前辈身份,亲自训导这后生小子几句话,叫他安抚婶婶,办理丧事。
置办棺材、买办纸作纸钱等丧事事宜,全部由孟良平花费,跑腿的活儿张乐福去办。张乐福进街道司之前曾在漏泽园做过工,精于丧事习俗,事情办得极妥帖。
下午时分,钱飞虎便被送出城去,在墓园里选好的墓穴里停放下葬。
孟良平果然带了老作坊泥封的女儿红,携李元惜一道,撒在墓前的湿土上。往事浮现眼前,怎叫人不催泪?李元惜心中百感交集,可恨同这一日,装殓入棺的小叔也在礼官的安排下,准备起行回延州,在漏泽园停宿一夜,供家眷送行。一行人只能再前往漏泽园。
小骡子、程勇两位好朋友已在大理寺供述了自己知道的所有鬼樊楼的恶状,如今真获自由身,打算回杭州乡下,一面是到父母坟前烧香祭拜,一面是去探望程勇那未知死活的奶奶,而后再去城中找回幼年住过的老宅子,重整家门。两人孤苦伶仃,约为一世兄弟。张君平不敢再称小骡子的表叔,小骡子却乐得仍然以表叔称谓他。从京城到杭州这一路,还需仰仗表叔护行左右。
一行人本来打算去都水监找孟良平告别,无奈孟良平不在衙中,又来街道司找李元惜,教头正收拾行囊,雷照等人又要送行师傅,便有一群人陪他们一同来漏泽园这处等着。
等到日暮时分,两拨人才算聚首。
此时延州正是用人之际,教头也打算回延州,拜在范仲淹门下谋成大事,因此收拾行囊,告别李元惜离京。
这接二连三的生离死别,当真如尖刀一般,刺痛李元惜,却也没奈何,各人有各人的前程计划,她怎能因自己的眷恋而牵绊他人手脚。
夜里,皓月如银,朗星似玉,漏泽园内搭起的简单灵堂灯火轻轻跳跃,漆黑棺木并未给人心头压上沉甸甸的恐怖,反而如故人般,沉默地守护园中的众人。
前半夜,众人尚能清醒着说些话儿,到后半夜,一个个都倒地睡着,鼾声大作。这段时间来,所有人都忙得七荤八素,真个是沾着枕头就能睡着,李元惜也疲惫,奈何棺中睡的是她自己的亲人,悲痛上头,昏昏沉沉也不愿合眼。
小左给她搭了个披风避寒,之后也找着周天和,在他身边嘀咕着睡了。
这天地之间,李元惜只感到寒心蚀骨的孤独,对面,孟良平坐在火盆前,挑了挑木炭,刻意不与她目光接触,然而见她抹泪了,再难清冷,思前想后,索性把自己扔过去了。
以他自己来看,走向李元惜的这几步,的确同“扔”没什么差别。
见李元惜并没有急着躲避,他便在她身旁坐了,本想静静陪她一会儿,她忽然扭头过来,认真地望着他。
“怎样?”他问。
“昨日,我骗了你。”李元惜双臂拢着双膝,下巴又枕回膝间去,火盆里的火光在她脸上映照出火红的颜色:“那磨合罗,我认出来了,是我送给你的。”
孟良平向她身边移坐了半寸:“那为何……”
“因为我害怕,你对我的情谊只是为报恩罢了,也害怕我……”她的视线下落,盯着地上一枚烧了一半的黄钱纸,她犹疑着,最终鼓励自己大胆把心事说给他听:“也害怕我,没法回应你的热情。当初我只是做了一个普通人都会做的事,路上躺的不是你,若是他人,我也一样会救,难不成,仅仅因为这一件小事,我就要你对我很好吗?”
李元惜的自责,叫孟良平恍然大悟,原来她所担心的,竟这样多。他暗暗责备自己办事不周,没有顾虑到李元惜的心思,可他也不赞成李元惜的说法。
“并不是人人都会去救一个快死掉的孩子,特别是大旱年月,或许你无法感同身受,但对我来说,你出现的意义无比重大。”
李元惜背过身去,不愿听他继续讲下去。但孟良平清楚,这个心结此时不解开,日后只会越结越复杂,无法再开解。
“虽然,当我发现你是我曾经的救命恩人时,确实无法再向从前那样公正无私地看待和你的关系,但如果说,我孟良平因此而理不清自己的情感,混淆了自己的感知,那未免也太冤枉人了。”
“冤枉?”李元惜重新回头看他:“难道你对我,还有别的情感?”
这话问完,连她自己都不敢再盯着孟良平,如同落荒而逃的小兔一般,扯了扯披风,好遮盖住自己烫得火红的面颊。孟良平见她如此,更是心生爱怜。他亦害怕说出口的话到了不想听它的人的耳朵里,叫那人从此坚决地躲开了自己,但他更害怕因自己一时的怯懦,葬送了她走向自己的可能。
他陡然起身,伸手向着李元惜,在她迟疑中,握住她的手,将她牵了起来。他帮她理好披风,走到小叔棺前,拱手下拜:“贤叔在上,小生孟良平,与令侄女李元惜得缘,千里相会,不打不相识……”
李元惜乍看他如此郑重,心生暖意,再听他说到不打不相识,便想起进京后与孟良平几次不愉快的交手,便觉好笑。再听孟良平所言,乃是对她渐生好感与喜爱。连他自己都辨不清情是从何时起,总之,这一路磕磕绊绊的经历,早已将他的心思钉牢在李元惜身上。
“之前,我孟良平良平从未想过儿女情长,婚恋嫁娶,可遇到元惜之后,我开始憧憬向往那样的生活,并且,那女主人只能是她,换作旁人,我则兴趣尽失。贤叔,我不会讲好听的花言巧语,但愿一生一世,从此追随元惜,与她携手相伴,比翼连理。”孟良平说到激动处,竟浑身略略发颤,“明日,贤叔即将启程归乡,小生愿将终生幸福,托付于今夜,请贤叔见证,元惜若点头,我孟良平此生不负,元惜若摇头,我孟良平更无二话,绝不纠缠。”
他郑重其事地向棺木拜了三拜,回身来向李元惜,等待着她做出最后的决定。
“元惜,我心意在此,报恩自有报恩的方式,然而我对你好,皆因此意。”
他等待着,结果却捱了李元惜一拳。
“这么大的事,凭什么你先把结局定了?点头就成,摇头就不成,那我偏给你个不点头也不摇头。”
“这是何意?”孟良平诧异不解,李元惜也来到棺前,往火盆里放了些纸钱,又燃了新香,插在炉中。她想和小叔说几句真心话,也要孟良平听着。
“我虽然对情事懵懂不开窍,但也清楚自己的心意究竟如何。我对孟良平,不再是朋友情谊,亦不是同袍战友之情,小叔,你应该明白,元惜已经相中了他这个人……”
话说到这里,孟良平已面露喜色,二人谁也没留意到,小左竟然醒了,又不动声色地挠了挠周天和,于是,两个假寐好偷听。
“但是,”李元惜话锋一转:“我想等我彻底赶走元昊,从延州得胜归来,再谋儿女婚事。”
她清楚自己的想法十分霸道,因此也不敢奢望孟良平能同意,毕竟何时得胜,会不会在战场殒命,这都是未知。一个文才武略兼备的青年京官,用自己最风华的年月等一个未知,太过残忍。
“所以,我想……”
“所以……”孟良平打断她,轻轻揽过她的肩膀,靠在自己胸怀,他心疼李元惜,亦支持李元惜,谁又能理得清,是否正是李元惜这样的胸怀与大志,叫孟良平爱她更甚,疼她更深?
“你做你的事,我等我的人,结局如何,无怨无悔!”
眼看着两人拥在一起,小左也兴奋地攥紧拳头,激动地小小挥舞。周天和见她这般模样,甚觉可爱,小声问她:“你姐姐嫁人,你怎么办?”
不巧,这漏泽园里寂静极了,孟良平与李元惜两个听力又异于常人,周天和以为的小声,却叫他们两个听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一眼,便向小左、周天和扑来,惊得小左跳起,捂着脸连连踢着周天和,娇嗔道:“叫你多嘴,叫你多嘴,这下羞死人了。”
“欸?这怎么羞死人了?”李元惜故意逗她:“师爷只是问你,你未来要嫁人还是打光棍,你怎么就害羞了?难道,你已经有答案了?”
小左想逃,被李元惜拦了回来,这回,她打算好好与这妹妹讲讲道理了。
“小左,你与师爷情投意合,大家都看在眼里,我回延州时,亦不打算待你回去,我需看到你过上了正常女子该过的日子,才放心走嘞。”
这是小左头次听李元惜做出如此安排,顿时惊慌失措,拉拽着她的袖子,怎么都不肯与她分离,李元惜又何尝愿意与小左分别?然而,总不能因为自己自私的需求,就把小左占在自己身边,晃度她的一生?
她拉起小左的手,放到周天和手里。
“我家小左头脑里装着千万两黄金白银,手里有点石成金的本事,嫁到你们周家,不仅能做一位贤惠好娘子,更能为你周家招徕财宝,实是幸运了你们周家。这点,你认不认同?”
“认同,认同!”
“你曾对我说过,你喜欢小左,只在乎她这个人,你只愿对她一心一意。我今日问你,你还是这句话吗?”
周天和激动地直点头,紧紧握着小左的双手:“左姑娘,我周天和这一生就托付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