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男托付女,把大家都逗笑了,小左笑着笑着,便掩面哭了,李元惜本打算去哄哄她,但伸手出去了,又被孟良平拦了回来,拿眼神示意周天和,李元惜才发觉是自己碍着别人恩爱了,连忙拱手道歉,速速告辞,退回到火盆旁去了。
李元惜期待着,小叔黄泉下有灵能看到他们的快乐,分享他们的幸福。
还有一个人一直醒着,只是不愿意被人看到,但李元惜不听他鼾声久矣,又或者,他这一夜也未有好眠。李元惜看向教头躺卧的方向,真心向小叔祈祷他能保佑这位生死兄弟,此去延州,平安无恙,万事顺遂。
隔日,小叔起灵,雷照抱着教头哭了又哭,小骡子也向孟良平、李元惜依依不舍地道别,各人情深义重,天涯路远,就此别过。
又一日,吴醒言如期整理完毕鬼樊楼一切罪状,上呈官家,大理寺推出楼主、报慈寺主持方丈等人,街道司再在右掖门下搭行刑台,当天右掖门下人潮翻涌,敲锣打鼓好一阵庆祝,姜寺监代吴醒言向百姓们宣读罪状,随后,时辰到时,铡刀就位,吴醒言扔下斩立决令牌——铡刀落下,一颗颗头颅滚落刑台,血喷如注,好不骇人。
照大宋皇帝旨意,大理寺特邀请了辽国使馆中耶律洪基与副使共同观刑,耶律小儿素来心狠手辣,见死的不过是个汉人,神态倒也淡定,可副使合住便不同于他。宋与辽国如何交恶,耶律洪基至多也只会做个人质,最惨也不过是一杯毒酒,体面死去,可他不同,他只是个随时可撤换、可拿来替罪的羔羊,赵祯请他观刑,便是要警告他,心与行一律要正,否则,便是自讨铡刀之刑了。
富弼从江南北路归来后,赵祯特派其前往辽国国都上京临潢府,向辽国皇帝耶律宗真问罪,耶律宗真虽然贼心不死,但眼下亏于道义,万民尚且不从,纷纷谴责,他只好下令绑缚合住回京定罪,并以羊一千头、马三百匹向宋天子赔礼。富弼强横,以为合住的言行对两国邦交已有恶劣影响,为表辽国没有作乱、分裂、撺夺中原之心,辽国必须将压在宋辽边境的两万精兵全部后撤百里,并勒令其阻止西夏再犯中原。
耶律宗真无奈,一一答应,至此,辽国不仅没分到大宋更多的钱财疆土和劳力,反倒是自己赔钱赔力,耶律宗真只好暂时放弃再对大宋歹心。
辽国都兑现了承诺,然而,西夏元昊之野心,又岂是辽国不痛不痒的几封信能劝阻住的?其后,元昊在西北战场与范仲淹、韩琦频频交战,不能侵入中原半步,只好先去攻打回纥等部族,铁蹄所到,百姓惧怕,无不臣服。
然而,有一方却是例外,宋廷大使刘焕于危急时刻,带赵祯手谕,前往青唐,唃厮啰向刘焕奉献誓书及西州地图,重申与宋协力抗夏的决心。元昊因为与唃厮啰有湟水之战惨败的教训,不敢惹恼唃厮啰,因此也只能忍气吞声,坐看唃厮啰的良种战马不断输入宋境,而大宋联手唃厮啰,在西夏侧面出击作战,往往能掣肘西夏对宋的侵袭战争,这是后话。
总之,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大宋国都鬼樊楼的覆灭,对宋与辽、宋与西夏的战事产生的影响,绝不能被忽略。
至辽使合住被卸去官职,以罪囚身份,被绑缚押解回临潢府,鬼樊楼、辽、夏三方勾结的乱宋计划主使,除曾作乱江南的乱兵头子李让外,全有惩戒。大理寺并没有忘记李让,朝廷花大力气,调查江南官府侵占百姓良田做私田、官员调任却不还田等问题,并向全国各行政区均发出提刑官专审公田案时,大理寺也发出了对李让的海捕文书,不到两月,李让在大理国边境被找到,缉拿回京,大理寺三审定谳,也将他斩了。
这期间,街道司所有力气都花在两件事上:一是街道整治,二则是填埋鬼樊楼。这报慈寺下的巨大空洞,竟生生挖空了京城三条大河下游的疏浚坑,才填埋上了。鬼樊楼最初挖掘于大隋时,未知那时那位当值的楼主把地下挖出的土都搬去了哪里,说书先生都推测,京城东南方向的繁塔坐落之地,地势偏高,又有一年代长久的宽阔高台,应该就是鬼樊楼最初挖出来的土夯实了堆放所在。
街道司多少青衫子齐心协力,也是到第二年春时,才把鬼樊楼下彻底填平,街道整治如此浩大庞巨的工程更是等到第三年才近结束,彼时,靳长生与哑女的小子都会拿皮鞭抽着玩陀螺了,雷照与孔丫头也自立门户,在孔庆宅邸前租了间小院子来住,孔丫头还接来雷照亲娘,年初丫头竟然生了一对龙凤胎,一家人甭提多喜庆。
三年间,青衫子中数十人娶妻生子,街道司生机勃勃,声誉广播,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八座粪场的生意蒸蒸日上,福宝、张乐福等人也在京城添置了宅院,多受人尊敬崇拜,再无人敢骂他们晦气了。
眼看街道司有如此成就,连李元惜自己都难以置信,当然,这三年间也伴着挫折困难,培养了数十位可独当一面的营长,即使她离任,他们亦能支撑着街道司继续走下去。
李元惜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小左。眼看着离任时间越来越近,待自己离开街道司,下一任管勾是否能容得下小左,小左又是否与他合得来?若合不来,她是否会放下那把御赐的金算盘,落寞转身,从此只做周家乖巧的小媳妇?尤其是小左婚后不久即有喜,如今一颗孕肚挺得又圆又大,时常得回家躺着休息几日,消消腿脚肥肿的症状,街道司的事务便多少有些顾及不来了。
这样的小左,已让李元惜看清了未来,任凭她有多少天赋、多少可能,日后也只能相夫教子,围着自家屋里的三寸地盘打转了。
为此,她心疼,却也无计可施。
正当她为此焦虑而愁眉不展的时候,街道革新计划的最后一条街帽儿街迎来了营业日子。
这日,小左欢欢喜喜地从家里赶来街道司,接她去帽儿街,顺便向李元惜介绍自己的新马车:驾车的马儿一看便不是中原马,不是河套马,它通体黑色,鬃毛乌黑发亮,潇洒地拧成一个个麻花辫,其体格高大,身躯厚实,四蹄健壮,李元惜伸手抚去,它竟然可以温顺地主动贴合李元惜的手掌,吐息亲昵。
小左又伸手拍了拍车厢,虽然车厢亦光彩夺目,李元惜的目光却尤其被马儿吸引。
“这是哪里的马?”李元惜问道,小左特得意:“是师爷托他们的马队,专门从国外买来的,好不容易才凑齐了毛色一样的两匹呢。”
小左靠近李元惜,附在她耳边轻道:“听说,那边的皇帝都不见得能坐得上这样一匹马。”
“又来!”李元惜早对她的炫耀之辞听得麻木:“你无非就是想告诉我,你那个师爷啊,宠你宠到天上去了。不过,这马儿肩部厚实,两肋深沉,不说拉车驮你,就是耕田犁地也不在话下。”
“哼,谁舍得拿它们耕田犁地?这是师爷专门为我今天送的礼物。”小左说道,作势要上车,自有仆从放下马凳,掀起轿帘。李元惜见她生活如此优越,自然替她高兴,高兴之余,内心却隐隐有些落寞,眼前这位梳着妇人头、穿着也沉稳的女孩,似乎离她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左越来越远了。
“小左……”
“嗯?怎么?”
小左回头,仍拿她那单纯可爱的面容向着李元惜,一时间,李元惜欲言又止,只好再让凌乱的心绪继续凌乱下去。
“羡慕我?羡慕就赶紧把自己嫁出去,”小左又碎嘴:“我可听说了,官家这次派去西夏讲和的人是庞籍庞太师,或许西北边境再也不会有战事,你也无需再去杀敌。你啊,就把心稳稳地放在京城,与孟相公成一桩良缘,不好吗?”
今年,乃是庆历三年,宋夏形势的确出现大的转变,但李元惜始终坚信,元昊并无乖乖俯首称臣的心理。小左满心想着李元惜会与自己长久地留在京城,欢喜无限,李元惜不想与她争辩扫兴,催她快进车厢,随后也一同钻了进去。
车厢内又是如何华贵舒适,不必再说,她挑窗看去,天近夜色,街上人来人往,依旧热闹,然而,因今年干旱,去年街道两旁芳草翠绿、树木茂盛,今年却是寥寥草草、蔫蔫搭搭地垂着一些枯叶,汴河水位下降了许多,大货船需得小心行驶才不至于搁浅,然而,货船一旦停泊,便有无数壮力拿着签儿上前运货,其繁华程度,不比去年衰败。
汴梁毕竟是帝国所在,都水监又有孟良平坐镇,尽管天灾干旱,但他还是积极带人积极向地下水掘井,地下水源虽不丰盛,却也能勉强维持京城正常运行,只是,天若继续干旱,地下水又能撑得了多久?
京城这副模样,江南却相反,正闹着暴雨洪灾,真正是天灾不断。李元惜虽与孟良平同在京城,但也有半月余未见到他的人,为免他分心,也不敢轻易上门去寻他,两人且就这样过着同城如异地的生活,相思之苦,几多煎熬,只能自己体会。
李元惜恹恹地垂下窗帘,却见小左座旁还有个印章盒,便觉得奇怪,伸手拿来要看,小左慌忙夺下了。
“什么东西?”李元惜见她鬼鬼祟祟,更是好奇,小左故作神秘地指了指盒子:“师爷就是为了这个小东西,送我这样一辆车做礼物。”
这是何道理?李元惜觉得匪夷所思,小左坏笑着,讨好似的抱着她的手臂蹭了蹭:“姐姐,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没有告诉你,今天你就知道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不要怪我。”
李元惜被小左缠着撒娇,无奈,只好答应她,纵使她今夜放火烧了整条帽儿街,自己也不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