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之恩,李元惜不知该如何回报,方才鲁莽拽人家来诊治,这时她毕恭毕敬地行礼致谢,将其礼让上座。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吴夲的样貌,其眉目慈善,爽朗洒脱,衣着简朴,却自有超凡气质,使人见之,便知其不是寻常药农。
聊天之中,几人了解到,吴夲乃是福建路泉州府同安县白礁乡人氏,福建沿海,经常有他国的药商去卖药,吴夲从他们那里学来了很多南国的用药之法,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融汇一体,自成风格。
“有吴神医在,任何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钱飞虎喜滋滋地夸耀,吴夲很是谦虚,以为中原只是缺少些对症的好药材,并非大夫真治不了这些病,而他不过是恰好有这些药材罢了。
他们所中之毒令京中大夫束手无策,的确是为难他们了,因为这种毒,中原根本没有。此物乃是生长于南国的一种蜈蚣,十分难得,其毒能麻痹人神经,松弛人肌肉,是故,中毒轻者,肢体无力,凭靠肌体自愈,十天半个月即可苏醒,中毒重者,可猝死。教头幸而壮年,身体又强壮异于常人,才得以抵挡毒药片刻。吴夲怕的是,自己到底耽误了时间,即使教头苏醒,可能也会落下病根。或是痴呆,或是残废,实不好判断。
至于说,京城药铺买不到的那味药材,其名唤仲楼。南国人讲,毒物百步内必有解毒药,这仲楼就是生长在蜈蚣栖身之所的药材,解毒主要用块茎,中原大夫更是未见之。
现在仲楼所剩不多,可为禁军解毒。
孟良平本想把仲楼全部买下,奈何吴夲并不主张囤药,只分了一半给他,其余的要拿来治别人的病。用有限的药材尽量为更多的人治病,才是吴夲的考量。此举,令孟良平与李元惜都自惭形秽。
可问题又来了,吴夲能解鬼樊楼的毒,鬼樊楼还会由着他京城各处乱跑吗?
这个问题困扰着李元惜和孟良平,留吴夲用餐时,两人提及此事,吴夲本人也很害怕,其实他早已想到,能让数百禁军中毒的势力定然不简单,可他也不想因为医者治人就丧了性命。
该把他藏往哪里呢?
“鬼樊楼已经猜到咱们重新绘出地图了。那么多百姓上门,咱们又在账房里鼓捣了一夜,他们不可能觉察不出。既然察觉到了,他们肯定会千方百计地毁坏地图,我估摸着,今早的破坏只是头一波,”私下里讨论办法时,李元惜愁眉不展:“地图藏你身上,地图不安全,你也不安全。我觉得,咱们最好把吴夲和地图都藏到一个鬼樊楼想不到或是不敢去的地方——皇宫怎么样?”
“刘权成之后,你还能信任皇宫吗?何况,根据我们的推断,鬼樊楼就在皇宫下方,怕是皇宫本身就是个极危险之地。”孟良平以为不妥,可是他又想不出更稳妥的地方。是啊,京城之内,相比别处,皇宫已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何况这暗渠图本身便是要尽快奉给官家,至于吴夲,官家身体素来不大好,可趁此机会让他为官家诊治。
“咱们没有别的选择了。”李元惜催他,孟良平极力隐忍着焦灼,冷静考虑着轻重。吴夲和地图,二者绝不能有失,而鬼樊楼虎视眈眈,如何才能确保进宫这一路无恙?
他只好再找来飞虎:“今早给你的那封信还在吗?”
“在。”钱飞虎掏出信,递给孟良平,孟良平利落地烧掉信,重新书写一封,请吴醒言调兵,前来街道司护送吴夲和地图。
“飞虎,这一回送信不同于以往,很是凶险,你清楚吗?”
钱飞虎一听这话,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大人,你自己尚且不顾性命安危,我钱飞虎要是贪生怕死,就给你丢人了。我要是路上被杀了,我认了,我有一事恳求大人成全。”他犹豫片刻,很是难为情:“我有一妻,病了好几年了,上次我有公务在身,没能赶上吴神医,这次,好歹要请吴神医帮我那病妻治病,她……每天都很疼……”
李元惜听不下去了,抢过信来:“你是个衙役,不会功夫,这事儿本来就不该你做!”
孟良平制止李元惜:“难道你忘了,阿泰等四十六名禁军至今被鬼樊楼控制在手里,暗渠地图已经激怒鬼樊楼,阿泰他们随时会有性命之危!商行今日就到街道司,稳住鬼樊楼,这才是你应该做的事!”
“我该做的事,就是保护我们的人安全!”李元惜可不想去面对钱飞虎泪水涟涟、无依无靠的病妻,她把信放到胸口贴身口袋,回寝房拿出斩马刀来背肩上,又往靴子里藏了把弯刀,身上泼了些鼠见愁,又带了一壶鼠见愁,马身上也挂了箭筒和弓,她的行头,犹如冲杀战场的布衣将军,抱着一往无前的信念,孟良平再如何劝阻,也不能阻止。
她拍拍钱飞虎的肩膀:“老实待着,我去去就回。”
果然,这一路凶险异常。街道司院中即有鬼樊楼的暗哨,她人刚出街道司,就有喽啰尾随。李元惜驱马快行,行到一半路程,前路混乱不堪,询问之下,是进京难民偷东西被抓,掌柜动了私刑,激怒难民们,数十难民正在沿街铺子里抢砸货品呢。
若论平时,李元惜早就去“拔刀一吼”,尤其是此路通向大理寺,绕路而行,便会费时。
然而今日,李元惜偏偏调转马头,绕路而行,且她的目的地并非大理寺,而是长公主府。
之前,孟良平意识到街道司内有鬼樊楼的眼线,便私下与李元惜商量如何才能将地图平安送出街道司,到大理寺搬救兵,无非是说给眼线,故意混淆鬼樊楼视听之计。明面来看,李元惜带走的是孟良平亲笔写就的求援信,鬼樊楼便会认定地图仍在孟良平身上,自然的,抢夺地图是以孟良平为靶心,实则,李元惜已将地图带出。
鬼樊楼提早在街道司通往大理寺的路上设伏,故意制造麻烦,无非就是想拖延时间,相反,街道司通向长公主的一路,却是平安顺利,李元惜一路疾驰,到了长公主府,下马催门,杨总管刚开了门,李元惜便牵马扑了进去。
“快,有急信向公主求援!”她浑身恶臭,杨总管却不介意,立刻带她去见长公主。
这是李元惜头次来长公主府中做客,府邸并无想象中那般庞大恢宏,其占地甚至不足丁宅三分之一,只简单的前后院落,小花园一座,仆从尚无几个,房内装饰也分外冷清,叫人看得心里发凉。
长公主不知李元惜要来,此时正在小花园种菜,与她一起的,还有几位王公贵族的女眷,气氛愉快轻松。
“在此等候。”杨总管吩咐李元惜,准备去通报。这院子本来就小,这边的动静那边马上就瞧见了,长公主见了她,分外高兴,连忙招手唤她过去,一一介绍了那些李元惜根本不放在心上,也完全听不进去名号的夫人娘娘,又让她看那些叶片肥壮的菜苗:“我从前也种过菜,要么纤纤瘦瘦根本长不壮,要么长起来了也结不上多漂亮的瓜果,一个个蔫头耷脑,很伤人心。这次用了街道司的粪肥,总算是知道农夫们为什么会抢肥了。现在好了,八家粪场齐开,又要造福多少农户。”
李元惜见长公主种菜用的肥正是街道司产的粪肥,内心生了些感动,但她心里着急,挤出来的笑也是别别扭扭,长公主见她神情如此,大约猜出是又有大事发生了,便假意身子不适,几位夫人娘娘也知趣,寒暄几句,纷纷告退。
长公主内心不愉快,客人刚走,便来埋怨李元惜:“明明度支司做担保,你街道司顺利赊欠了七座粪场,为何还要收鬼樊楼的金银?吴少卿今日朝堂上提起要将修缮暗渠的重任交于商行去做,便是你们这权钱交易的结果?”
原来,即使这段时间长公主并未与李元惜见面,却时刻关注着街道司的动静,李元惜顾不得与她解释过多,直说现在有重要事务要委托长公主。
“屋内言事。”长公主引着李元惜前往正堂,吩咐杨总管关门护院,禁止任何人靠近。这还不够严谨,李元惜摘下鼠见愁草汁,道一声“见谅”,便把这呛鼻的草汁往正堂四周洒了一圈。干净如长公主府,亦有老鼠蜗居,鼠见愁驱鼠,这些老鼠纷纷往别处逃窜去了。
长公主看得惊惧,倒也很快抚平情绪。
“何事?”她问。
李元惜取下斩马刀平放地上,小心翼翼地拔出刀来——那裹在刀身上的,正是东京暗渠全图!全图密密麻麻的路线和栅口标记,看得长公主惊诧不已。她见惯了世面,却从未见识这样的“世面”,以至于半晌都合不拢嘴。
“这、这是……”她后退两步,摔坐在椅子里,一身冷汗沁出冰肌玉肤,双手紧紧抓着扶手,以至于骨节突兀耸起。
显然,她被鬼樊楼真实的势力吓到了。这京城,是何等繁荣光耀的人间,又是何等阴暗恐怖的地狱!
李元惜小心将地图叠好奉上:“长公主阅过,此图便是刚绘制完成的《东京暗渠全图》,我们没时间再多做一份,一旦遗失,探渠行动便是一步败棋,清剿鬼樊楼计划更是满盘皆输。鬼樊楼已开始抢夺破坏,故不得不千方百计保全它。”
长公主伸手,本想接过来,却又为自己能不能承担得起如此重任而心虚。
“哥哥正盼着这地图,我即刻送进宫去,可好?”
“不可。”李元惜忙制止她,收起地图,她尚不敢告诉长公主皇城之下可能是鬼樊楼本部的猜想:“宫中不安全,失火、失盗,随时能毁坏地图,唯有让鬼樊楼相信地图不在长公主府中,地图才算安全。”
长公主立即倾身向前,急切地询问她话里的意思。
“长公主将连环明暗之计演下去,持假地图进宫,而真地图,仍然在我身上!”
李元惜与孟良平已做好推算,此时孟良平定与鬼樊楼派出的刺客纠缠,一旦刺客发现地图已出了街道司,送到长公主府,那么,尽管对皇家忌惮,以鬼樊楼的狂妄,也定会对长公主府下手。如此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顺遂鬼樊楼的推算,长公主再带地图进宫,请官家在宫中调集皇城司护卫,布下天罗地网,捉拿刺客。
刺客行动失败,但官家的行动无疑佐证地图已在宫中,便会放过长公主府。
“那……哥哥会不会有危险?”
“鬼樊楼怎敢伤害大宋皇帝?”李元惜告诉长公主,按照孟良平的计划,既然暗渠地图已在手,便要趁热打铁,尽快控制暗渠,拿下鬼樊楼。明日他将携带暗渠地图进宫面圣,谋求百官支持。
“妹妹糊涂!”长公主越听越气:“这种没头脑的计划,你怎么能支持孟水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