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傍晚时,漕船出了水门,距离这座灯火辉煌的繁华京城越来越远,李元惜凭栏眺望,这才发现自己对京城的感情已不再像三年前那样疏远与冷漠,漕船每远走一里,她的思念便扎深一寸,怎能不折磨人?两岸灯火虽然不绝,但总与京城有所不同。
京城,大约已经成了她不能分割的第二个故乡。
她叹声气,欲回船舱休息,忽然,身后传来鬼鬼祟祟的动静,她猛地回头,就见十几个汉子正咧着大嘴冲她笑。
“雷照?董安?牛春来?陈大牛?”她不敢相信,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仔细一数,竟有十八人之多!
“你们怎么……”
“大人,你可不许耍赖,俺们悄摸摸地上来了,而且,没给任何人造成损失。”雷照欢喜道,发运使这时乍看到甲板上多了十几个不认识的汉子,以为遭了贼,乌压压地一片冲了过来,包围了众人,发运使焦急地向李元惜喊话:“李管勾,他们有没有把你怎样?你快过来!”
李元惜正在思念京城时,看到了雷照等人,心里自然也高兴,再听这发运使一口拗口的官话,顿觉有趣。
见她发笑,发运使也懵了:“李管勾,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难道与你……熟识?”
“实在对不住,我们的确熟识——”李元惜只得向他们解释:“我是街道司管勾,他们是街道司青衫子,大家不必警惕,他们都是好人。我此去陕州,如信中所言,是为帮助大家押送粮食,他们是来帮忙的。”
发运使示意他的人放下手里的刀斧,满腹狐疑:“为何我们没见他们上船?”
“你们好意思说呢,”雷照又抓住了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机会:“要是郭邈山那样的乱贼中收几个俺们这样的能人,不说你们这两船粮食,就是你们自个儿,怕是也被人家掳回去做了两脚羊下酒菜。”
他说话不拐弯,惊得董安忙说好话,好在发运使是个谦逊的文人,他见自己的防守有漏洞,便赶忙向雷照等人请教。在此之前,他还有个问题不懂:“据我所知,街道司是个负责京城卫生和街道秩序的衙门,押送粮食这苦差事,除我们之外,一般都是兵士来做,怎么会轮到你们呢?”
“哈!”李元惜摇摇头:“你可是问了一个好问题,有这个问题,咱们接下来几日的行程就不无聊啦。”
从京城往陕州,水路需得四日,这四日间,李元惜与青衫子们广泛结交发运使和官役,他们讲街道司、京城,发运使和押运的官役则讲扬州的风土人情,对于北方来的李元惜,听得南方的各种迥异,算得上是大开眼界,颇有乐趣。
更不用说,雷照盗了李元惜珍藏的小叔的宝剑,为了将这把宝剑占为己用,与李元惜点到即止地较量了上百个回合,中间打斗的各种看头,也是叫大家过足了瘾。
不知不觉中,漕船已到陕西地界,岸上虽然已得雨水滋润,却也不免萧条景象。萧条,非为农民偷懒不作,实为郭邈山、王海两个土匪恶人流窜劫掠,百姓不得安定,不敢劳作。
“郭邈山,真敢劫赈灾粮?”发运使自问,他心里已有答案,因此两艘运粮船前后分开十里地距离,前船若出事,放出烟雾,后船即刻撤离,保住粮食。
他安排押运人员及早做好防备,船靠岸后,若无官兵相迎,绝不下船,若有乱民纠集现象,漕船只能继续前行。
李元惜也叫雷照等人注意岸上动静。他们中,除去雷照有一把小叔用过的烧坏的剑,其余人也都备着些简单兵器。初次涉足这混乱无法度的险境,与官役们的心惊胆战不同,所有的青衫子都亢奋着,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试身手。
快到陕州地界时,所有人都少有交流,全部睁大了眼观察岸上环境,发运使故意放缓船速,派人坐着小船快去陕州报信,侦查情况,若是安全,就在岸上高插红旗。
那小船去了,待漕船行到渡口附近时,高地上已见红旗招展,十分耀眼。
大家稍稍松口气,但也不敢大意。
“一艘小船,一个小吏,要是被乱民发现身份,几乎难有逃跑机会。这小红旗,未尝不可能是土匪乱民竖起,诱导我们深入的诱饵。”李元惜推测道。
她的一席话令发运使更是紧张,因此嘱咐官役:“准备弓箭。”
“做好准备。”李元惜亦叮嘱青衫子,凡事以保全性命为要紧,切不可鲁莽行事。
到了渡口,蹊跷之处展露无遗。
渡口不见官兵来接,之前的小吏也不见了踪影,寻常渡口常见的贩夫走卒、苦力脚夫等,往往热闹非凡,这会儿却格外冷清,只有十多个人影鬼魅似的闲荡。
运粮官观测水下动静,忽然面色大骇,抬起的手微微发颤,大力地向前指去,指挥手下官役:“加速往前走,不要停!”
官役再奔到底仓去,向摇桨的力夫们传令。
原来是河面上突兀地多了许多芦管。这季节,尤其是漕运往来繁忙的大河上,经常要清楚水草,防止缠绕行船,所以根本不可能有芦管出现。假使是当地官府懈怠,没有及时清理,也不能解释芦管光秃秃的,没有其他叶片衬托的情况。
芦管中空,李元惜清楚这一点,毫无疑问,水下有人潜伏!
发运使大船一旦加速,以逸待劳的乱民便无法继续埋伏下去,他们纷纷从藏身的隐蔽处跳出,黑压压一片,足有千百人之多,哇啦啦地一阵呼喝,吵得人心乱如麻。大多数人都用着锄头、镰刀等农具来充当兵器,声势浩大。
运粮官再次抬手,指挥官役们准备射箭。
这一轮利箭出去,多少人要一命呜呼。
“且慢!”李元惜不愿见此悲剧,她想最后给这群原本老实巴交的农夫们一次机会,“擒贼擒王,他们之中,必有指挥。”
“李管勾,我们时间无多,那些芦管已经不见了——”运粮官指着船下的河面:“他们一定是去放下铁锚,到时候咱们就走不了了!”
“那你还等什么?快派人下水啊!”李元惜催他,不管她要不要擒贼擒王,保证铁锚不被他人掌控,则是最要紧的事。
“已经派了,他们正在准备。”运粮官道,李元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时,只见七八个人正在穿潜水的衣裳,他们亦佩戴短刀,进了水下,就是一场你死我亡的争斗。
“快快快!”运粮官催促。
渡口处的乱民像一群正在向老虎宣战的兔子,左奔右突,好一阵毫无章法的繁忙。他们会趁着漕船经过渡口,捡起石头往船上扔,然而河面宽阔,两船庞大,石子只到半路就落入水中。
于是有人又渡船下水,拿刀斧想要把漕船砍出个窟窿,万万没想到,巨桨摇动时,卷起的水流竟能将人卷了进去,倘若再被巨桨拍到晕过去,便只能溺毙。能在运粮船下潜入水面下的,都是戏水的高手。
连着噗通十几声,潜水的官役们如银鱼一般翻入水下。他们熟悉铁锚的位置,蹬腿奋力向那方向游去,果然就见十几个青年正在奋力破坏装载铁锚的装置。这些青年自小在河边长大,水性极好,腰里也挂着斧头防身,双方就此争斗起来。
再说岸上,掺杂在乱民中的,有一些人很是不同,大约在哪儿流窜时,劫了当地官府的兵器库,竟有朴刀可用,单从耍刀的招数来看,也不是像乱民们那么笨拙。联系到郭邈山、王海之前就是战山为王的土匪头子,李元惜自然认为他们也是些土匪。
来不及了,没时间了!
“李管勾,这些人竟敢起事叛乱,应该杀掉!”运粮官道,李元惜见他没远见,有些失望:“你们这些文人好生奇怪,该杀的人在西夏,你们怯懦总想和谈,这些人都是大宋子民,从前也曾老老实实地纳粮纳税,当下全国多少起叛乱,未来疫灾不定,朝廷只要不改革,还会有更多农民起义,难道你都要杀过去吗?”
“那该怎样?”发运使不解,李元惜叫他留心那些挥舞朴刀的人,交代弓箭手都隐藏好,等她一声令下,瞄准那些人放箭!
发运使不知她现下有什么主意,只好焦急地等待着。
“狼群有狼王,野狗群里也有狗头领!”李元惜冲着岸上大声喊话:“你们这群乱民,难道连个像样的头领也没有吗?”
乱民们叽叽哇哇地叫着,多不回答她的问题,倒是那些草莽土匪,很不甘心自家的主子被埋没,张嘴就骂:“你个不长眼的,骂谁野狗!我们有我们的山大王!”
“山大王?为何不敢站出来!”李元惜轻蔑地狂笑:“想必是个懦夫,只把你们推到前面鬼叫,自己躲在后面不敢出面。一介懦夫,竟想抢劫粮船,岂不可笑!”
骂到这个份上,所谓山大王不出面不行了。
这时从渡口某处驰出一匹马来,骑乘在上的人穿着华贵,因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孔,但举手投足,可见狠厉。
那人冲着船上喊话:“船上的婆娘听好了——你爷爷我就是山大王王海!乖乖留下粮食,否则,老子一旦登船,立刻将你们杀个精光!”
发运使文官出身,首次参与赈粮,未见这乱糟糟的场面,但好歹有几分骨气,当下就要命令放箭。
李元惜先制止了他,随后借来一副弓箭,对准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