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一席话,叫小左踏实了不少,但仍放心不下。前面的李元惜像一把铁匠手里的钳子,牢牢地钳住官家。两人说到的人,正是惹得官家大怒的西北叛将刘平。
环庆路副都部署刘平,和鄜延路副都部署石元孙、鄜延路都监黄德和领兵驰援延州,于三川口战役中惨败元昊,宋军悉数折损,石元孙战死,刘平叛敌,只黄德和生还。
“刘平为人,光明磊落,绝不可能叛敌,黄德和为人却奸诈,不得人心。元惜恳请官家能派人前往延州,秘密探查此事。刘平家眷有老有小,怎能长久在监牢中受苦?官家仁慈,如能暂将他们提离监牢,安顿……”
“他们是叛将家眷,倘若我对他们仍然施恩,还有何威严去震慑其他武将?”官家断然拒绝李元惜的要求,倒是李元惜提到的黄德和的人品,与他所知相差甚远。黄德和现就在京中,为人忠厚老实,勤俭朴素,颇得美名,如何就成了李元惜口中的奸诈?
李元惜便与他讲了黄德和在西北的种种恶事,哪一件都与官家所认识的黄德和不相符合。
官家凝神细思:“你的意思,是黄德和在京的举动,全为欺瞒我而做?”
“否则他如何让官家信服他颠倒黑白的混账话?大宋重视人品,品德好的人,似乎从不说谎话,在元惜看来,这本就是最大的谎话。”
“官家,其实,此事我已对长公主提过,长公主也派了石家兄弟前去探查,只是当时适逢延州解围,论功行赏之时,长公主想查明实证后再报官家,但我想,如果刘将军家眷继续在地牢关押下去,恐怕等不到官家为他们平冤昭雪的一天。元惜恳请官家,将刘平家眷先行放回,派人把守便可。”
官家若有所思,伸出手去,立即有皇城司勾当官疾步到他面前。这个勾当官与官家年纪相仿,看得出来,官家对他极是信任。
“夏守赟曾在朝中为刘平喊冤,督促他去协助石家兄弟。”官家吩咐,勾当官领命,立刻去了。
“为免打草惊蛇,刘平家眷还需在牢中看管些时日,我会安排心腹暗中照料。”
“谢官家!”
李元惜万没想到,自己果真能帮到刘平将军,想到孟良平曾告诉她,她人在京城,能为延州做的事会更多更有力,便不由满腹感慨,对孟良平更添信任与敬佩。
而面对官家,她更是心服口服,无怪乎爹愿为他死忠。
其后,气氛便轻松许多,官家问起街道司,李元惜便将这小小一个衙司内发生的故事讲给官家听,或叫他开怀大笑,或叫他愁眉不舒,小左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回肚子。
约莫一个时辰后,官家也该启程回宫,长公主也疲累至极,李元惜一一将二人送上牛车,目送车轱辘一圈圈地走远,她感到一阵阵畅快,还没来得及舒个懒腰,就被小左拦腰一把抱住,头埋在她怀里,热泪滚滚而出。
“又怎么了?”李元惜打趣地问,抬起她的脸蛋,却见一副既想痛快笑又想痛快哭的复杂神情。
“姐姐,小左没想到,这辈子能见到官家,还能和长公主并肩而行!小左好想马上告诉爹娘。”
小左微微出神,李元惜轻轻拍拍她的头。
“伯父伯母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金明池外,孟良平仍在等着李元惜,小左见了,立刻识趣地走开,想着球赛之前,顺天门内外的拥挤全靠青衫子在维持秩序,指挥的正是周天和,便去帮忙。
远远地见周天和正在疏导街道,出城的、进城的、在鱼街分流的、要往洪桥子大街去的……各路行人和驴骡都秩序井然,沿街叫卖的小贩恪守划定的界限,并不逾越。
路过的行人纷纷向周天和竖起拇指。
小左欢天喜地,喊应了他,奔到他面前,刚要说话,却见他口唇干裂,只向她轻轻一笑,便渗出些血来。小左看得心疼,赶忙拿出水壶,想给他倒碗水喝,但这壶水是拿到球场上给李元惜喝的,倒尽最后一滴水,只剩半碗。
“我不渴,你喝。”周天和将水碗又推给她,小左的好心情经那一推便没了,她气呼呼地撂下碗,拿了空水壶,找到一个卖水的小贩,把他壶里的凉开水全数买下来,回来时见周天和已乖乖将半碗水喝尽,这才舒心了些。她一边帮他添水,一边责备:“以后不管多忙,你都得照顾好自己。你瞧,半天没见你,嘴唇都开裂了,疼不疼?”
旁边的青衫们眼见她那心疼的神情,都跟着起哄:“左姑娘,我们也忙得没顾得上喝水,讲了半天,嗓子都哑了,好渴啊,好疼啊。”
“那怪谁?我们自己没人疼呗。”
“左姑娘满眼都是师爷,咱们至多是个陪衬。”
“胡说!”小左急得直跺脚:“青天白日的,你们尽说些不嫌臊的混账话——都过来喝水,我再去买些。”
虽是这样说,眼睛却偷偷往周天和那里打量,他脸红扑扑的,挨个儿的帮她“教训”多嘴的青衫,青衫们嘻嘻哈哈浑不当回事儿,他“教训”时,也只是去捂他们的嘴,自己脸上却不由得挂着笑,在小左眼里,灿烂而炫目,犹如夜晚最亮的那颗星辰。
于是自己心里也跟着欢喜起来。
“傻子。”她暗自嘀咕。转头又去买了两壶水,喊青衫们都来解解渴。要喝水的嘴巴多,水碗却只有一个,青衫们不介意共用,周天和却介意。
“你顾着别人,倒忘了自己。”
头一碗水,他叫小左先喝,之后再将她饮过的碗口用袖口擦拭干净,才传给青衫们。青衫们又来起哄他,他亦乐得回怼他们。小左看着看着,也笑出声:“好啦,你们别闹了。我看街上已经不拥挤了,咱们回衙司。今天可是有几件大大的好事,务必要庆祝,吃庆功宴,蔬果米面肉,一定要多多的!”
青衫子们一同欢呼,穿越这几十名壮汉中,小左的视线总能有意无意地与周天和相遇,四目相对,竟酥酥麻麻,好似真生了情愫。
许是今日听到的好消息太多了,以至于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了吧?小左暗想。
回衙司的路上,小左与周天和叽叽喳喳地讲了今日在金明池发生的所有故事,李元惜如何打马球、胡汉子如何弃赛、长公主与李元惜如何结义、官家又与李元惜如何说话,热热闹闹,绘声绘色,痛快极了。
讲到丁霆时,周天和很自然地补充了他的身份:礼部侍郎丁若可的独子,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挥金如土,一事无成。有些嘴毒的百姓评价某人没出息,会说“丁霆在你脑壳里下咒了”。
一席话,逗得小左发笑:“礼部侍郎?他最缺的就是礼。脑壳下咒倒是真的,他竟然激动到去亲草皮,姐姐只夸了他一句,他便……”
忽的,她觉得不好笑了,甚至有些辛酸可悲。
“他的确很缺一次成功。”她喃喃说道。
关于李元惜在马球场上再立功,并与长公主当场结拜的故事,早就开始在大街小巷流传了,说书先生们甚至来不及草拟书稿,就把惊堂木拍得啪啪响,说到激动处,两眼瞠起,唾沫星子飞溅,百姓们也听得兴奋,如此一来,官家、长公主对羌汉同心的意志也向民间快速推行,那些曾经欺辱过羌人的汉人也自觉理亏。
李元惜骑马回街道司时,耳听目见,心中也欢喜。恰好遇到开封府捕头押着两个痞子回府,捕头告诉他,这两个痞子是羌人告发的,曾经肆意抢夺、烧毁羌人财物,殴打羌人,现交由杜大人判罚。
之前捉拿的街痞,所收辽国大使的银子都被收回,用于赔偿羌人损失,他们更被派给羌人做工十天,以为惩戒。若十天后,羌人对其不满意,便可上报官府,官府将调查清楚后,酌情再延期十至二十日不等。
对此,李元惜颇为赞同。
马球赛一战,让街道司再收了一次人心。
不少富商官员子弟也把自己打扮得相貌堂堂,专等在富柳巷,等李元惜回衙司时刚露面,就开始喋喋不休地搭讪,巴望着她下嫁自己。这可愁坏了李元惜,她出门赶了好几次,却叫这些子弟更是兴奋,一来看清李元惜样貌俊丽,二来又逼得她承认自己确是没有婚约。至于说被驱逐,也被他们自以为是地理解为李元惜欲迎还拒,是女子故作姿态。
实不得已,李元惜只好将斩马刀扛出来,旦又有追求者上门,就现场为他表演一段狂刀杀鸡。这些公子们平日里都不见这样凶蛮残忍的场面,顿时瑟瑟缩缩,再见李元惜提着大刀、满是不耐烦地向自己问话,问的都是关于街道司的事儿,譬如要不要在公厕上登一则自家铺席的广告、要不要陪她押一车粪肥去乡下送货、要不要去粪场填肥、要不要去杀猪巷通下水等等——他们如何受得了这个。
“我就是干这个的,你们受不了,我如何嫁你们?”李元惜举着斩马刀,故意吓唬他们:“这把刀杀人无数,我亦有梦游的习惯,喜欢半夜三更耍大刀,万一伤及无辜……”
话没说完,人已撒腿跑去,生怕被李元惜逮住,做了她脑袋时时悬在刀下的如意郎君。
没人敢做她的如意郎君,却多的人要做街道司的如花美眷。青衫子成为京城的香饽饽,在百姓眼里,青衫子有银子、有靠山,不少人家也学榜下捉婿,竟然带着自家未出嫁的女儿守在衙司外,相看未来的女婿们。街道司的傻小子们从没被这般瞩目过,要是有胆大的姑娘起个头,拽住他的袖子搭讪两句,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肉眼可见地红了脸。
有憨厚的汉子,也有油滑的,不需老丈人相面,学毛遂自荐,把自己夸得天花乱坠,扫大街都恨不得扫出宰相的气度来;也有的青衫,居然幸运地与姑娘一见倾心,生涩地互道名姓,也有青衫,干脆撒大网,讲一些自己遇到的趣事、惊险事,吸引来一群姑娘来旁听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