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长公主身份尊贵,不便跪拜,因此李元惜也得以不必屈膝,只随着礼官的引导布置,焚香以告皇天后土,自今日始,李元惜与赵志冲结义为姐妹,共为羌汉团结而效力,随后将那清酒一饮而尽。
这酒清甜入口,却是火辣浇心,呛了李元惜一个措手不及,尤其是长公主,本就是个病殃殃的身子,这会儿更激得咳成红脸,即使拿宽袖遮挡着脸,仍能看到红透了的脖颈和狂烈颤抖的羸弱身躯。
这时,李元惜才惊醒,这个女子是自己的姐姐,她的身份也比往日任何时候更清晰——大宋康定元年的长公主!
“长公主!”她匆忙搀扶住她的手臂,要替她拍背,长公主摆摆手:“无碍。”
她双手紧紧握住李元惜:“大宋有意抑制公主权力,我也只是个空架子,我们结拜,没办法像民间‘同生共死’那般豪气,却是管束最多的。我知道你的性子绝不喜欢如此……”
她眼底潮潮地升起些雾气:“任谁的性子也绝不喜欢。但是,你毕竟不是赵家血脉,自然也不会像我这般不自由。我答应你,作为我的义姐妹,我会尽量少地打扰你的生活。”
长公主如此谦卑温良,叫李元惜怎能不心生感动?她问杨总管要了水,先叫公主喝下润喉,将胸腔里燥热的酒气压下去。她双手抱拳:“公主,元惜只是一介粗人,何以得你如此宠信!公主无忧,日后元惜一定尽心竭力为大宋效劳!”
至此,李元惜便认了长公主做姐姐,虽然初次张嘴去叫姐姐,对她而言,颇是难为情,但长公主似乎比她还要羞涩三分。她掩嘴轻笑:“我也曾有个姐姐来着,可惜没长大,我对她也没有印象,我倒是想有个妹妹,现在这个愿望总算实现了。”
话说着,内侍官来向两人道贺:“官家十分高兴,邀两位一会儿同他在金明池走走。”
殿台上,官家在百官拥戴下起身离座,先行离去。这边内侍引路,李元惜焦虑地再看向小左,她两只黑溜溜的眸子忽闪忽闪的,充满好奇和欣喜。忽的,李元惜拉住长公主的手,“姐姐,我能否带一人同我一起去?她原本是我的贴身丫鬟,和我一同长大,感情很深,我们早已姐妹相称……”
“好啦,是左姑娘吧。”长公主笑着,向杨总管点头示意,杨总管便向小左招招手,这丫头浑像只小鹿般蹦蹦跳跳过来,向长公主行了个礼,随在李元惜身旁。
“还有一事。”李元惜抱拳:“元惜难见官家一面,恳请长公主同意元惜再为刘平将军一家请命。”
长公主轻笑着:“元惜既有此意,便去做吧。”
走到殿台下时,百官正围着位身着深红色衣袍的中年人说话,李元惜便知,这就是大宋皇帝了。皇帝比她预想中略矮,却也算得上是高个子,身形匀称,五官端正,面相极为忠厚仁慈,让人一见便倍生亲切。
他与官员边说着话,边等李元惜和长公主,李元惜听的是,他要在各地布告,对任何意图破坏羌汉团结、扰乱大宋安宁之人,重罪惩处。
“但也一定要注意,不要歪曲事实,或是放大矛盾,否则容易好心办坏事。”他劝诫说,等见了李元惜,眉间稍见喜色,关切地询问:“可有受伤?”
李元惜带着小左连忙行礼,“回官家的话,并未受伤。”
官家声音柔和,李元惜抬头去看,官家笑容也很安静,他静静地打量着自己,与周遭那些嘈杂的、前来向她道贺的朝廷大员分外不同。李元惜从不相信圣贤书里尧舜禹的仁,因为从未亲眼见过,而官家的仁,似乎是从骨子里显印出来的,不得不叫她相信,在这浩浩茫茫的历史洪流中,她遇到了最仁智的一位君主。
长公主向官家介绍了小左,小左兴奋地两颊飞起红晕,话到嘴边不敢张口,欲言又止,引起官家好奇。问她究竟何事,小左便老实交代,她本是大夫的女儿,没想到竟然能见到大宋皇帝。
“官家,这个牛,我可以天天吹,月月吹,年年吹。”
杨总管又咳嗽,显然是话中有用词不雅的表达,但官家并不介意,反倒很喜欢这个机灵古怪的丫头,认为这是个性使然,不需刻意纠正。
他叫百官先行退下,其余人随行在后,只留李元惜与自己一道走,好与她说些往事。
“今天的马球比赛,是我看过最刺激的。耶律洪基本想借此机会愚弄大宋,万没想到会被你当众揭穿阴谋,在马球场上,向天下宣扬我大宋维护羌汉团结的决心,是为我解忧。”
他指指球场方向:“李士彬也曾在那里打过球——那时他第一次进京,也如你一般意气风发,却比你张狂许多。他与我打马球,让了我三局,我仍是赢不了他。”
“爹和官家曾有过这样的往事?”李元惜深感吃惊,以爹那个喜好别人夸赞自己的性子,怎可能埋没这样的好事?李元惜却一次都没听他说起过。官家点头:“我比他年纪稍小,身子又弱,不仅输了球,还摔到马下,你爹怕别人说我羸弱,便将此事瞒下来,不准任何人透露出去。”
怪不得!
“我那时想,我做君,他做臣,朝堂之上,有我,他可无忧,边境之地,有他,我可以无忧。”官家继续说着,不觉间,哀哀地叹声气。李元惜感到分外惭愧,低头抱拳:“我爹让官家失望了。”
“不怪他。”官家摆摆手:“他为国死身,属实让我心痛。元昊害苦了多少人?有时我想象,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难道,真要虎吞这祥和的中原吗?辽国,我早料到,羌汉离间的事不简单,耶律洪基虽然只是个孩子,但野心勃勃,心狠毒辣,他的父亲虽然表面敬重大宋,实则一直觊觎着我们。我,如坐针毡啊。”
李元惜大喜,她正愁没有正事和官家谈,浪费了这大好机会。如今官家主动提到元昊,她有一肚子话要说。首当其冲的,是李士彬在世时的担忧,为此还专门托知州范雍给官家上劄子。
“大宋和平多年,军备废弛。军中多老弱残疾,别说打仗,就是扛大刀就费力气。这样的兵卒,怎可能与西夏的虎狼之师虎斗?将领没有实权,实权掌握在对打仗一窍不通的文官手里,朝廷派下去的督军,在那里除了骄纵奢靡,什么也没学会。很多时候我们追过去就能杀敌,但是……”
想起战争,李元惜便不由得痛心,她自觉自己所言如李士彬一样,会消沉大海,因为延州知州范伯伯曾说过,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大宋国策之弊端,但对于赵家子孙来说,他们宁愿这弊端永远存在,也绝不敢去修改。因为大宋开国,乃是因为太祖皇帝黄袍加身。
太祖皇帝本是后周手握兵权的武将,对后周皇室忠心耿耿,然终究是颠覆了后周政权。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时,又对追随自己多年的死生弟兄说,你们对我忠心耿耿,但能保证你们的部下不会把黄袍披在你们的身上吗?因这一句,太祖皇帝成功夺回大将兵权,从此大宋的武将便日益散漫,以博得皇帝信任。皇帝也会通过派出宦官做督军、认命文官掌兵权、自己制作作战图等方式,约束控制武将。
也许,这些话本不应该对官家提起,官家面上浮起一阵阴云:“你是说,我们这些文人,对你们武将掣肘太多吧?”
“元惜不敢。”
“对我来讲,打几场败仗与颠覆皇室相比,哪个更危险?”
“颠覆皇室。”
“对百姓来讲,打几场败仗,与国土沦陷、生灵涂炭相比,哪个更恐怖?”
“几场败仗接着几场败仗,官家所说的颠覆皇室、国土沦陷、生灵涂炭,难道还会远吗?”李元惜强硬回道,丝毫不顾及自己是否犯了妄言的禁忌,“我爹殉国,本不应该以如此惨烈方式,金明十八砦百姓,本不应该逃入深山!西夏内应轻而易举潜入铁壁军,难道只是知州的过错吗?”
给不懂用兵的文官掌兵权力的那人,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
这话里的责备,官家怎可能听不出来?他脸色愈加阴沉,“你爹忠烈,我自然知晓。然而,刘平能镇守边境,难道是因为我对他的不信任?千防万防,他仍然叛国,害我两万将士全数折损!到底哪个会帮我死守国门,哪个又会临阵叛逃,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如何判断?”
说起刘平,李元惜登时如当头棒喝,记起他家人仍关死牢中的现状,也记得李士彬曾不止一次说起,刘平智勇双全、忠孝皆备,是他完全可以托付的兄弟。
她两步走到官家身前,双手抱拳,诚恳乞求:“元惜有一事,斗胆说与官家。”
官家似是被她突兀的举动惊了一跳,不止是他,尾随他们而行的小左、杨总管等人,心思也全然不在赏花赏戏赏金明池上,他们紧张地注视着李元惜,一个个都揪紧了心,尤其是小左,身子紧绷,走路都不大自然。她隐隐约约能听到前面说话,更能感受到李元惜和官家两方都不痛快的心情,生怕李元惜说出更不合场合的话,激怒官家。
反倒是长公主,时不时地要与小左搭腔,叫她去看这边的水戏、那边的鲜花,急得小左心头爬满蚂蚁,求着长公主去捂住李元惜的嘴,叫她不要乱讲话,她诙谐的表情把长公主逗得直笑。
“你以为官家会吃了你姐姐不成?”
“姐姐她说话口无遮拦,她并不是怪官家,她只是……”
“可我听着,她就是在怪官家啊。”长公主说道,小左急得要哭了,双膝屈着,就要给长公主下跪,杨总管及时搀住她。
“左姑娘,官家每日要听多少话,又要有多少人在骂他。朝堂之上,台谏官大骂他是前所未有之昏君,也没见官家吃了他啊。”长公主笑说,望着前面走动的官家,满怀怜悯和敬爱:“咱们的官家,广开言路,在我看来,是明君。你以为,你的姐姐曾对我说过什么客气话?她有一说一,性格直爽,我早已告知官家,官家当时便笑说,这是李将军又来和他较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