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霆死因不祥,死状恐怖,怎么可能有人想要拿他配阴·婚?”孟良平摇头,他不觉得事情简单,甚至怀疑,这个中年商人是给鬼樊楼配阴·婚。不过,没有证据,他亦不好说什么。
“大人的意思是?”兵卒似乎理解到一点含义,孟良平从丁霆胸前的衣服上捡起几根细软的黄色毛发,拿纸包起来。
“意思是,你们面临着两种极端情况,一者,丁若可也好,鬼樊楼也罢,都彻底放弃拿回丁霆尸体,二者,他们正在想方设法拿回去。”
“这不是正常的情况吗?”
“不正常在于,我们对他们防不胜防。”
兵卒受到启发,苦思冥想片刻,忽然两眼一亮,指着丁霆的双足道:“还有抠他鞋底的!”
他说到的这个人,也是个中年男子,中等身材,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百姓。他说老家的辟邪风俗是把死人脚下的泥包在红布里挂身上。兵卒也认为他分外离谱,就任他去抠泥了。
“哪儿会有这么古怪的风俗?”孟良平仔细回忆着,忽然问他是不是大理国人氏,兵卒摇摇头,那人不讲别的方言,只讲汴京话,是京城人氏。
“这人莫不是个疯子?”李元惜讥笑,然而,她却见孟良平也对丁霆的鞋底上了心,他蹲在那鞋底前仔细观察,这双靴子的底儿,是棉布和胶粘成的千层底,粘不了多少泥,甚而说,比李元惜的鞋底还要干净。
“元惜,帮我准备张纸。”孟良平伸手,眼睛不利鞋面。
没纸,倒是有帕子。
孟良平拿到帕子,又折了一片草席上散开的草茎,细细刮取丁霆鞋底上的东西,再拍打鞋面,李元惜好奇,凑近了看去,帕子上已有一层薄薄的淡红色土灰。孟良平的脸色愈加难看,他嘴唇轻颤,好似要发怒跳起来,又好似委屈至极,要嚎啕大哭一顿。
李元惜被他的反应惊到,抓住他的手臂,担心地询问出什么事,但是,孟良平很快平息心情,将帕子折叠好,揣进怀中,叫兵卒撤掉围挡。
“什么时候下葬?”他问兵卒。兵卒答,大理寺的安排是,五日之后。
在这样的天气里放七天,恐怕尸体早已不堪目睹。孟良平虽然于心不忍,却也能理解吴醒言,五日之后,是丁霆的头七,这天丁若可要是仍然没有动作,放任丁霆暴尸户外,那么,大可能他不会再动收尸的脑子了。
孟良平与李元惜离开尸首,回到车上,他重新打开这包泥土,展现给李元惜看。
“熟悉吗?”他问道。
李元惜摇头,不解他什么意思。
“是我疏忽,”孟良平说道:“开封城泥土普遍呈黄色,而鸿庆坊坊内有十几家专做泥塑的手艺人,只用红色胶泥,长年累月的,坊内的地面覆着层红色浮土。”
李元惜惊讶于孟良平的观察,她从前频繁往来鸿庆坊时,也曾留意到此坊泥塑手艺人尤其多,却没想到还有红土这一说。
答案呼之欲出了。
“你的意思是——丁霆那晚的去处,揭晓了?”
“正是。”孟良平十分肯定:“丁霆那晚去的地方是位于鸿庆坊的冷院。”
他打开另一个纸包,两根细软的毛发早已失去光泽,从前李元惜并不会多想,此刻,这毛发却如霹雳般,指向一个弱小却又坚毅的身影。
“大黄?”
“冷院若被陌生人侵入,大黄定会极力护院,丁霆势必会恼羞成怒,杀死它,这也是为什么这么久它没……”孟良平眼底泛红,突然警觉地在窗帘上掀起一条细缝,向外看去,只见吴醒言与郭昶两位大人已走向丁霆,而兵卒也迎上前去,交流着,随后伸手指向马车。
孟良平当机立断,拍了拍轿厢,命令车夫先走。车马辚辚,李元惜听着吴醒言与郭昶在后奇怪地呼唤他们,便探头向两位告称急事,先一步离开。
“不知大黄有没有去都水监?”
孟良平悲恸地摇头:“钱飞虎嘴巴最多,都水监发生了什么,事情无论大小,他都恨不得讲给我听。大黄没去,应是已经被杀。”
这时,车夫喊问他俩去哪里,孟良平便报了紧挨着鸿庆坊的一条街,预备下车后与李元惜再步行过去。
“丁霆去那里,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他之所以能找到我冷院所在,必是鬼樊楼发现并告知,因此,今日找上门来抠泥辟邪的这位中年男子,绝非鬼樊楼的人。”孟良平推断。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它由皇帝直接统辖管理,算得上是皇帝的耳朵和眼睛。
“皇城司。”他断言,是赵祯,想要跳开大理寺,一步到位地暗查他的罪行。冷院这张牌,是鬼樊楼尚未准备出手的,可鬼樊楼又怎会想到,两只鞋子上的泥巴、灰尘,就能给皇城司指明调查的方向?
眼下,无论孟良平或是李元惜,已经许久不去冷院,哪里清楚冷院的变化?丁宅出事那晚,丁霆到底去冷院做了什么,他二人尚且不得而知。孟良平并非惜命,而是他多清白一天,就能协助青盐案早日告破,清剿鬼樊楼,便又多一分力量。
他催促车夫更快些,若去得及时,或许能赶上冷院的客人。
他们行动的同时,暗中监视着丁霆尸体的两个乞儿也行动了,通风报信,消息一站站地传进了鬼樊楼。
“看望丁霆后,就往鸿庆坊的方向去了。”玉相公望着佣人在他面前展开的地图,根据乞儿们报回来的路径,他已推测出孟良平的动向。自丁宅一战,两败俱伤,他几番调理养伤,效果都不明显——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哪里等得起?再听到孟良平已出街道司,跑到街上来做事,无疑是往他脸上甩巴掌,叫他心里好生气恼。
冷院的位置特地标红,他询问座前矮小丑陋的侏儒:“冷院,可再有人潜入?”
“没有。老毒物一直守着那里呢。”
“有没有贪酒误事?”
“没有,没有!”侏儒狞笑着,“你说过,那是咱们能驯服李元惜这匹野马的底牌,咱们务必守好。”
一条毒计浮上心头,玉相公当即命令侏儒去告诉老毒物,孟良平和李元惜一旦踏进冷院,至少死一个。不仅如此,他还要他们身败名裂,便嘱咐侏儒,做成两人媾·和的模样……
“他俩死了,谁给咱们修缮暗渠?”樊楼主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玉相公艰难地起身行礼,楼主压了压手,示意他免礼。
“让他们看一眼!”他嘱咐侏儒:“只有看了,才会害怕,害怕,才会听话。但切不可要了人性命。”
恰好又有及时的消息传来,孟良平的马车在鸿庆坊外的街道停下了。
“他是不想让大理寺也插手冷院。”樊楼主为自己洞察人心的本领很是得意,他掠了一眼躲在屏风后的老头,像是故意说给他听似的:“让孟良平明白,和鬼樊楼作对,没有好下场!”
侏儒领命就走,屏风后的老头儿这时猛地窜出,向侏儒涕泪交流地喊话:“让良平来救我!”
刚喊完,樊楼主一脚踹在他腰背上,老头儿吃力不住,翻滚着掉下台阶去,浑身筛糠似的哆嗦着,直呼救命。
这个老头儿不是别人,正是曾经高居人上的礼部侍郎丁若可。
虎落平阳被犬欺,丁若可在鬼樊楼并没有得到他期待中的待遇,相反,他在这里只是一个等待被榨干的阶下囚。樊楼主不仅要他吐出所有盐道的信息,更要得到他在宋夏边境打通的通关关系,换言之,鬼樊楼对任何费心思的摸索都没有耐心,它要直接抢过丁若可的钱袋子。
丁若可老奸巨猾,怎会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假若他都交代了,那他就别想再活着了。他三番五次地找借口推脱,为丁霆收尸成为最合理的借口,目前,鬼樊楼并不想与有两万禁军调兵权的吴醒言作对,因此,迟迟不去收尸。
适才,垂拱殿的辩论已全为樊楼主知晓,他朝思暮想的盐道转瞬就要成空,如何使得?如若鬼樊楼只面临这一条损失也就罢了,可禁军下渠摸清布局可不容小觑——过去,他仗着暗渠错综复杂,尚且可以高枕无忧,可如今,麻衣巷填渠的土灰已经备好,明日凌晨便要动作,若是往后塌一条渠,李元惜便要埋一条渠,那他暗渠四通八达的优势何在?
因此,必须要威慑孟良平与李元惜,打蛇打七寸,让他们识趣,懂得收敛锐气。
至于鬼樊楼内,杵在他旁边的锐气……
樊楼主走到玉相公面前,伸手触碰他面庞中央从额头到下巴的骇人伤疤。
“疼吗?”
“不疼。”玉相公屏息凝气,不敢动作。与樊楼主多年的交情使他预感到楼主的不悦。他僭越了不属于自己的权力。
楼主剥开他的血痂,向下拽去,血痂整条被撕扯下去,带动下巴被砍掉的伤处!疼痛加屈辱,使玉相公不得不咬紧牙关,抓紧座椅的扶手。
“疼吗?”楼主问。
“疼。”玉相公猜测,他想要的是这个答案。樊楼主满意了,捏着他的双耳,亲近地贴了贴他的面颊:“这才是我的好兄弟。你想当家做主,得等你让我很疼的那一天才行。”
“是,是我狂妄了。”
樊楼主直起腰背,从兵器架上拾起一副铁链挂在丁若可的脖子上,黄铜大锁交给他,让他自己上锁。他伸手,丁若可噤若寒蝉,把钥匙在衣服上蹭干净,恭恭敬敬地交回到楼主手里。
“你去做件事。”樊楼主吩咐玉相公,他并不忌讳丁若可的耳朵,在他看来,这个人已经死定了,倒是丁若可识趣,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双耳,好让自己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在他看来,知道鬼樊楼的秘密越多,死得越快。
樊楼主如此这般地吩咐完之后,牵起铁链,丁若可像狗一样乖顺地跟了上去。
“丁侍郎,你要为爱子收尸后,才肯吐露我要的东西?”樊楼主问他,丁若可感到,他这次问话与以往不同,因此回答也便胆战心惊。
“是,是这样没错。”
“朝廷要取缔青盐盐道,我该怎么办?”丁若可脑袋飞速思考,生怕鬼樊楼放弃接管他的盐道,立时杀了他。他务必要找个理由来让自己有可利用的价值。
“朝廷不会成功的。”
“为什么?”樊楼主问道,笑得让人发慌:“你要是答得好,今日不是你的死期,我还要让玉相公亲自去替你儿子收尸,入土为安,就在这里,交还给你!”
“因为……因为你们鬼樊楼会比朝廷先掌控盐道,因为我知道过宋夏边境的秘密通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张元、吴昊两人故乡及祖坟所在!我几乎年年替他回乡祭祖!”丁若可大吼出声,他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到这些了,他感到乏力、绝望,衰老的身子沉重地跪到地上,铁链因此被拉直,他的头颅不得不向前屈着,果真如条丧家犬般。
“我会安排收尸,你要是敢糊弄我……”
“老臣……”他收口,昨日的繁华尊贵如梦幻泡影,不自觉地跑入现实中来,他不得不改口纠正:“我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