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说,雷照并无资格代替街道司讲话,但李元惜并未制止他。她对钱飞虎的行为亦是失望,但现下不是再纠结其背叛的时候。她走近钱飞虎,随着围观百姓一声惊呼,她伸手拔出他的佩剑,亲事官又要动手,钱飞虎拦住他两,两眼紧张地注视着李元惜的动作。
路旁一块雕着“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缓避急”的路碑,大约经历了许多年的风雨,涂在凹痕里的红漆斑驳不堪,有着与孟良平一样的落魄模样。
雷照、小左等人生怕百姓再趁机扑来,也将人墙跟着李元惜移动,直到石碑也进了他们的包围圈。
在一双双眼的注视下,李元惜举剑,大吼一声,冲着石碑一角用力砍下——虎口震得巨疼,简直要把骨头震碎,长剑崩断,铮铮作响,石制的路碑一角已被顺利被切下。她向着百姓,搜寻着那些兴奋的饿狼,长久以来,一口窝囊气一直堵在她胸口,借着今日的机会,她务必一吐为尽:
“鬼樊楼!我知道你们的喽啰也混进百姓中,我李元惜要你们带话回去,给那位自以为可以一手遮天的樊楼主:我李元惜,乃将门之后,忠肝义胆,不惧你这鼠辈!你且得意地活着,记住这石碑,来日,我李元惜定将你伏法于天子脚下,断头于此石碑前!”
这是她的决心,也是她的挑衅。从今日起,她李元惜与这鬼樊楼楼主,不止有公仇,更有私恨!
李元惜能感觉到,恶毒的目光已钉死在她身上,她循着感觉找到那目光,它却又及时收敛锋芒,消散在人群中了。
“你个傻丫头。”孟良平轻叹。
断剑被狠狠地掼在地上,钱飞虎理解李元惜的不屑,默默捡起剑来,在衣袖上擦净,送回剑鞘。小左哀哀地望着他,在四目相对一刻,她的惋惜也随着一口长叹,泻出体内。她失望地扭身过去。
“即刻开赴大理寺!”钱飞虎命令,呵斥百姓:“再有阻挠者,送城外值河道清道劳役半月!”
孟良平双脚拖着沉重的铁链,举步维艰,因为项上沉重的长枷又被泔水浇湿,更添分量,他前胸后背的伤口被挤压,再次崩裂,渗出些血来,晕红布衫。
这条去大理寺的路,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遥远。
距离大理寺还有十多步时,孟良平终于不堪重负,身子一歪,倒地下去。李元惜连忙上前扶起照顾,见他嘴唇干裂出血,神志不清,忙喊人送碗水来。
来的人,是钱飞虎。
她一手扶着孟良平,叫他枕进自己臂弯,一手将水碗喂到他嘴边。
孟良平连吞咽的力气都没了,李元惜只好慢慢灌他,如此,他才缓缓醒来,勉强睁开一道眼眸。
“不哭,”他衰弱地抬手,帮她擦着眼泪:“我们这样子,百姓会误解的。”
“让他们误解!”
他又看到钱飞虎,见他眼里也是雾气蒙蒙,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弧线,一脸愧疚,便强挤出笑意安慰他:“我又不是死了,你不必如此。飞虎,宫中不安全,官家又在病中,你作为亲从官,定要护卫官家。”
钱飞虎微微一愣,眼泪不小心掉落一颗,被他不着痕迹地快速擦去。他站起身来,呵斥道:“走!”
大理寺少卿吴醒言与姜寺监已在寺外迎接,围观的百姓将此地围堵地水泄不通,若非青衫子、铺兵等在外围戒严,孟良平免不了被一路打进大理寺。
吴醒言下阶与钱飞虎行礼,交接囚犯。大理寺狱卒接手孟良平,姜寺监冷眼观看,眼神里充满鄙夷与轻蔑。
进入大理寺后,隔绝了百姓,青衫子与铺兵们才被遣散,退出寺外。李元惜坚持要送孟良平进监牢,此举不符合惯例,侍卫衙役都纷纷看向吴醒言,吴醒言挥挥手:“李管勾乃是长公主义妹,本官破例,送李管勾个人情,随她去吧。”
李元惜对大理寺监牢所在都轻车熟路,此时日头正盛,监牢附近,却似乎连阳光都冰冷了几分,寒气逼人。孟良平走得摇摇晃晃,随时可能倒下,李元惜跟着提心吊胆,孟良平实在走不动时,吴醒言便令狱卒搀扶着他。
“再走百步就到了。”吴醒言说道。一行人与大监牢擦肩而过,吴醒言有意将孟良平送至窝窝所在的旧牢房,李元惜又生了新的担忧:鬼樊楼已经将孟良平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若是趁此机会杀了孟良平,也未尝不可能。秘书郎王景康之死,难道不是前例吗?
对此,吴醒言只能承诺,多派几个心腹把守监牢,留意窝窝和孟良平。
眼下只能这么做。
窝窝因为身材矮小,大牢的木栅缝隙较宽,为防止他脱逃,他被独囚一室,那是废弃许久的地牢,监牢四周具用缝隙狭窄的铁栅圈起,就连狭小的窗户也是如此,可谓固若金汤。然而,这里只能防得住人,防不住老鼠,越是走近,越能发现更多的老鼠屎尿痕迹。
负责守卫的兵卒众多,丝毫不放松警惕,按照守卫所说,自窝窝被押送到囚牢中,除审讯官员和护卫,再无人进出。
厚重的木门镶嵌铁皮,从内打开,扑出一片灰蒙蒙的尘土,吴醒言拿手捂住口鼻,先孟良平一步踏进牢去。
旧牢晦暗,比新牢更甚,两个衙役点着火烛,烛光尚且不足以照亮一步之外,且这里老鼠极多,吱吱的鼠声甚至到了聒噪的地步。老鼠不惧人,即使见到光亮,听到响动,也并不躲藏,反而耀武扬威似的在他们面前窜来窜去,有只肥鼠竟泰然自若地面朝孟良平,直起身子,拿两只前爪梳理着头上的毛发。
突然“噗通”一声,一只肥鼠从天而降,扑翻了衙役高举的烛台,只剩一只照明,惹得吴醒言老大不痛快。他叫狱卒点了几支火把,才让牢房恢复了些光亮。
亲事官们厌恶这环境,根本不想踏足进去,钱飞虎便叫他们等候在外。
李元惜凝视着这黑黢黢、阴暗暗的地方,感觉它变成了一张鬼差的大口,要吞了他们似的。
孟良平所在的牢房紧挨着窝窝,床榻只是一支长条石块,冰冷透骨,好在草席是新铺的。
到牢房前,李元惜便不能再进去,钱飞虎和吴醒言必须检查孟良平浑身夹带,两人从他布衫的兜中搜出一块泥胚。
“这是什么?”吴醒言问,李元惜只觉此物熟悉,它大概是磨合罗的碎块。只是刚才的泔水浸湿它表面,又被百姓拥挤,已经变作几块碎泥。牢头想要掰碎它检查,李元惜和钱飞虎立刻阻止。
“李管勾,请代为保管,如何?”钱飞虎问道,不及李元惜做出回应,孟良平便连忙拒绝。
“不可!”
他反应之大,甚至吓了李元惜一跳。
她清楚此物对孟良平重要,但孟良平却拒绝她保管,甚至不允许她触碰,这令她十分惊奇,这块泥像银针一般,刺中她最敏感的穴位。
“我偏要保管!”
“飞虎!”孟良平向钱飞虎求助,钱飞虎立刻将碎块收起,冷言道:“所有与孟良平相关的物件都要上交皇城司。李管勾,切勿再争执。可否借帕子一用?”
李元惜气不过,将帕子扔给他,钱飞虎立即将泥块包裹其中,收入怀中同时,取出钥匙,帮孟良平打开长枷锁扣和脚链,向吴醒言说道:“孟良平只是借大理寺牢狱关押,大理寺无权提审,谨记。”
随后,便走出牢狱去了。
孟良平则拖着疲惫又疼痛的身躯,坦然坐到床铺上去,俨然接受了自己重囚犯的身份。
“李管勾,请——”吴醒言伸手向外。李元惜望着孟良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她怎能轻易离去?
隔壁窝窝一直拿那双灰蒙蒙的眼打量着他们,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孟良平真要与窝窝做邻居了。
他的出现,提醒了李元惜清剿鬼樊楼的任务仍在。再者,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她总不能长久地在这牢房陪伴孟良平。
因此,她再不情愿,也只能离开。
“保重!”她说,孟良平轻轻点头,安静地闭上了双眼。
自清剿鬼樊楼计划开展以来,想不完的事情干不完的活儿都在压榨他有限的精力,他太累了,当虚弱的身子进了监牢,他再无精力思虑太多,管它床铺冰冷硌人,倒头便睡。
跑来跑去的老鼠,没完没了吵闹的吱吱声,他全然感知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铁栅一声响,原来是窝窝终于沉不住气,率先开口。
“你演戏给谁看?我是个半瞎子。”
孟良平不答话。
时间在这晦暗脏臭的牢房中走得尤其慢,窝窝明显有些气燥,故意弄出些动静去烦扰孟良平,但孟良平连姿势都没换过,他气定神闲,不为所动。
阳光铺入小窗,起先是斜斜的一道,渐渐放射出一片,灰蒙蒙的,暖融融的。窝窝蜷在阳光中取暖,这使他距离孟良平近了几步,他发白的眼神努力向他聚焦。
“够了!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你要说什么?你要做什么?别藏着掖着啦。”
孟良平依旧不答话,窝窝终于被他激怒,他提高沙哑的嗓门,斥问孟良平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不是演戏,也不是搞鬼,你该清楚,冷院被曝光于天下,就是我孟良平成为阶下囚之时。”孟良平心平气和地说道:“如今我这落魄模样,千真万确。”
窝窝喉咙里像吐泡泡似的咯咯低笑,他自然懂得孟良平话里的意思:“你活该。”
孟良平睁眼,只见窝窝已经来到铁栅前,幸灾乐祸的神情嵌在他铺满泥垢的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