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
孟良平周遭还围着孩子,无法快速脱身,李元惜一个眼疾手快,冲上前去,想在空中抢回磨合罗,然而她反应的神速,不足以弥补两人间的距离,只能眼睁睁地失之交臂。
磨合罗摔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待孟良平推开孩子们,猛冲过去时,已经是一堆碎片。
蛮伢吓傻了,绷紧的情绪大起大落,他一个孩子怎么经受得住?不可克制的,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别哭了!”
孟良平怒斥,双眼死死地盯着碎片,仿佛要盯出血来,可怖的模样,活像有人抽走了他的魂一样。
院子里鸦雀无声,孩子们全都惊惶地盯着孟良平的后背,失了神。
“快去拿簸箕。”李元惜吩咐蛮伢,回到孟良平身边,小声提醒他:“你别急,找个善修补的匠人,一定能恢复原貌。”
“恢复好的,还是原来的吗?”
孟良平不再允许别人碰那些泥片儿,也不需要簸箕。他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小心地团坐下来,拾起碎片拼凑着。
“泥。”他低说,这个磨合罗,只有他可以触碰。
蛮伢又要动手,李元惜按住他:“带孩子们去街道司,左姐姐和周哥哥该回来了。”
说罢,摸摸他的头,附在他耳边轻说:“没关系,有惜姐姐在,平哥哥不会有事的。”
蛮伢本就心情忐忑,听了这话才安心些,向孟良平道歉后,领着孩子们乖顺地出门去街道司了。
作坊内安静得很,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如同金黄的薄纱,轻盈地笼着院子。种草娃娃层层叠叠铺陈开去,密密绒绒地出了一茬绿茵,然而这颜色,孟良平并不稀罕,他只稀罕手里的烂泥片。
就连那重阳光,他都嫌碍事!他烦躁地用后背抵挡着,颌骨紧咬,高蹙的眉峰,眼睑剪下的阴影,都释放出股杜绝任何人事的寒气。
这一定是他很珍视的东西吧?
忽然的,李元惜很同情他,搜肠刮肚,却想不出能安慰他的办法。
她筛了些细泥,备了清水,放置在他手边,看那修长的手指蘸水和泥,凭感觉寻找最合适的稀稠粘度。
李元惜在他对面席地而坐。
孟良平怒气正盛,训斥叫她出去,李元惜是个粗暴脾气,无名火噌地腾起,她起身要走,忽又发觉自己未免太听他话。
“这是我的地盘。”她回到原位盘膝坐下,双臂抱在胸前,一副打定主意的倔强模样。
向来,她不善于隐藏心声,见孟良平又要恼怒地驱逐她,她抢在前头,直白地吐露。
“我不放心你。”
下午孟良平冲进街道司,劈头就向她要人,当时李元惜真以为蛮伢闯了弥天大祸,在周天和说明,蛮伢偷了他的私人物件,且这物件是个上了年头的磨合罗时,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孟良平居然有只小孩才玩的玩具?并且视它为宝?
这只磨合罗为何重要,起初,孟良平并不与她言说,可相对的,李元惜也不想稀里糊涂地替他做事,何况面前的孟良平,已全然不是平哥哥的模样,他眦目欲裂、焦急狂躁,自己尚看得心惊胆战,要是被蛮伢见了,不得惊吓到了?
“你和别人不一样,蛮伢敬重你。”
李元惜劝说:“我也希望能帮到你,不是强行阻拦。”
孟良平盯着她,如同看穿她的皮肉、审视她的骨髓那般犀利。之后,他才愿意简短地告诉她,那只磨合罗是救命恩人留给他的,从获赠那天起,便是他最珍视的物件。
“我一定帮你追回这宝贝,但我相信蛮伢绝不是有心去偷,你该冷静下来,考虑让他主动还你。”她当时答应说。
眼下,蛮伢确实主动归还磨合罗,得到的却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泥水无法粘连碎片,孟良平更懊恼地甩掉泥片,顾不得李元惜,他觉得她投下的影子都显碍事!
“你走!”
“你那样的磨合罗,爹爹也曾给我买过只。”
李元惜自顾自的,轻声说道,孟良平懒得听她回忆,起身要走,地上扔着的做种草娃娃的细绳却险些绊倒他,浑然不像是那个能一刀捅穿疯牛心脏的武功高手。
他护紧簸箕里的碎片,惊魂未定地喘息。
李元惜看着他,记忆推开混沌的沙场厮杀,回到清冽冽的幼年时光。
那时的爹,很喜欢将她举坐在肩头,她则喜欢有模有样地学着舞弄棍棒。爹娘给她买过许多女孩才玩的玩具,都被她嫌弃扔掉,唯独那个磨合罗是例外。
“那时,小左还没来到我家,我也少有玩得来的朋友,便把磨合罗当做朋友,天天拿在手里把玩,喜爱极了,连睡觉都要它陪着。”
因为这段快乐的回忆,她的笑也变得温柔了许多。她举起手里临时捏就的小人,向孟良平招手。
“你需要安静下来。”她劝说。
孟良平并不吭声,他回到泥水前,放平簸箕,深呼吸几次,小心翼翼地和泥,仔细地寻找、拼接两块相邻的泥片。当泥水仍然无法粘合两块碎片时,他沉沉地低下头去。
“人和人不一样,”他很悲痛:“磨合罗和磨合罗,也不一样!”
“是,我待它,自然没有你这般深的情谊,但一直以来,它都是我的知心朋友。有时练功没有进展,或是受伤了,或是被人挫败了,我都喜欢对它唠唠叨叨地讲心事。”
这些经历,孟良平并不觉得有趣,或是特殊,直到接下来一句话,才像雨天击中树干的一记惊雷,令他震惊到不知觉得停了手里正在和泥的动作。
“你说什么?”他问,严肃的神情叫李元惜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
“我们都有珍爱过的物件……”
“不是这句,”孟良平不耐烦地打断她:“前一句,你在你的磨合罗脚边……?”
李元惜怪异地看着他:“刻了只星星的形状。很奇怪吗?”
“没有,”孟良平察觉到自己声音微微发颤,连忙佯咳两声,好掩饰自己心情的大起伏:“那,那你的磨合罗,是个怎样的娃娃?”
许多年,李元惜都不曾回忆那只磨合罗的模样,不过,隐约记得,它也穿着短袄长裤,短发胖脸颊,乐呵呵地弯着一对眉眼,全天下没有一件令她苦恼的事似的。
“长相和你的磨合罗差不多,也是个女娃娃,”在孟良平目光的紧紧跟随下,李元惜极力回忆着它的特征,突然猛一拍大腿:“记起来了!它出自制作磨合罗的名家——鄜州田氏之手。”
孟良平小心地捡起泥块,佯装随意地扫瞭磨合罗的脚底——鄜州田氏的刻印清晰可见,旁边框着个小框,里面圈着只稚嫩的小星星,痕迹已显模糊。原因显而易见,小星星乃是磨合罗·干透后,别人拿小刀刻进去的。
如同从万丈高的悬崖纵身下跳,或是猛蹬一脚泥沙飞速跃出水面。
孟良平心潮一阵激烈地汹涌,叫他有些目眩。
他匆忙把泥水放置回原位,拿簸箕收回磨合罗所有的碎片。
这一次,他全然没有了愤怒和狂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兴奋,以至于他不得不动用强大的自制力,压制情绪,叫自己看上去正常些。
“你不补了吗?”李元惜好奇地问。
“找匠人。”
李元惜狐疑地望着他——她竟然觉得孟良平情绪有了极大的反转,而她全然不知他为何会反转。
也罢,不关自己的事,不需要管得太深。她随即起身:“我去找师爷问问,他对京城街道很是熟悉,哪家泥塑的功夫最好,找他准妥当。”
然而,她手腕却被孟良平用力抓住,泥渍印在青色护腕上,凉水沁透衣料,与被捏痛的火辣辣的肌肤交融一起。
如果没记错,钱飞虎分明讲过,孟良平不喜欢和人有亲近接触。
以前,孟良平由着她对自己“胡作非为”,那是为伤势所迫、无可奈何,今日又是为何?
因为这一握,李元惜心中陡然又生起许多疑问:
不会是,孟良平想把蛮伢的过错算在她身上吧?
又或是,想要顶级匠人帮他修补磨合罗,费用算在街道司账上?
说不通,孟良平不是那样的人。
孟良平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手里的动作,他的注意力全在另一件事上,这件事,又比他的磨合罗还重要。
“你的磨合罗,去了哪里?还留着吗?”他问。
他竟然会对别人的磨合罗也如此有兴趣,着实让李元惜吃惊,不过,看他不依不饶,李元惜只好细细回想,把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透露给他。
那年,鄜州大旱百里,农民举家逃荒,李士彬由延州调任鄜州,随行两千铁壁军,防止饥民叛乱。路途中遇到个饿晕的小哥,不忍置他于不顾,就出手搭救了他。
说到这里,孟良平的手心滚烫,被他握着的那只手腕极不舒服,李元惜不得不甩开他。
她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记得那日也是午后,不过天气特别炎热,她把水壶里的水全部喂给那小哥喝了,又去找娘要了些干粮,给他充饥。
彼时她水土不服,病恹恹的,爹认为走路才能痊愈地快,她不想走路,但为了让小哥能在车上休息,她硬撑着,随爹走了很远的路。神奇的是,她原本需要找大夫开药的病,竟真好地彻彻底底。这是后话。
当时,娘问小哥家人何处,小哥不答,眼泪却淌了出来,大家都猜到答案,李元惜虽然年幼,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一路走来,看到的悲剧太多,她心里都明白。小哥却不求人同情,赶忙伸手擦去眼泪,坚强的模样让人心疼。
李元惜便把自己的磨合罗送给他。
“只要你保护好它,它就会永远陪着你,做你的家人。”她大抵是这样安慰人家的,还牵了人家的手。
再之后,小哥便抱着磨合罗沉沉地睡去。娘说,是因为他太累了,非得睡个七七四十九天才能缓过来。
但在行进的将军帐内,小哥只浑浑噩噩地睡了一个白天,到夜里,城门前遇到一户正要搬去京城的殷实人家,想收养个儿女积善德,爹就把小哥托付给这家人,好叫他活下去,将来也能在京城谋个好前程。
“哈,这么说来,我也算是那位小哥的救命恩人,赠他的磨合罗,他要是个有心的,说不定也像你这般珍藏着。”李元惜饶有兴致地说道,不觉间游离了心神,看向放到孟良平身边的那只盛水小碗,碗里现在昏昏沉沉地淀了些泥,倒映着树梢翠绿的影子。
她不由得想起那年的少年,喝完水后,把扁扁水袋还给她时,说什么“我会报答你的”。
他嘶哑的嗓子低低发声,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不过,斗转星移到今天,也没见他跳出来报答,可见,还真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元惜并不想着被报答,只是那少年坚毅的眼神,再次回到她的眼前来,使她有些失笑,又感叹缘分浅薄而已。
“想来他已忘了那些事。”她说,见孟良平正深深地看着她,似乎想要透过她,去看见远久记忆中的另一个人。没来由的,她心里一动安慰孟良平:
“我是我,你是你,没准你的救命恩人真会被你寻到了。”
“那一天,我请你喝酒。”
“好啊,”听到酒,李元惜兴奋地摩拳擦掌:“我要我们陕西地道的老酒,既苦又烈,三口上头。你也得抓紧时间,三年,我任期一到,京城便留不得我了。”
孟良平的眼神陡然复杂起来,他依然寸步不离地望着李元惜,犹疑着将要说出口的话,这时,一声清脆的呼叫彻底打乱了他的思绪,也把李元惜的目光收了回去。
“姐姐!”
偏巧不巧的,小左这时进了作坊院子,见了孟良平,自然地道了个万福,然后跑到李元惜面前,向她使了个鬼脸,仿佛在说:“安心啦,你护花使者小左,前来救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