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阿泰他们还活着,李元惜和吴醒言都十分惊喜,可眼下正准备杀入藏经阁,哪里能随意分心?问题是,禁军带来的消息“随意”吗?
“胡管勾,我应该见见此人。”吴醒言说道。
“见禁军,可,但不能在樊楼内。”胡敏学道,禁军背景本身复杂,非他权力所涉及,又有分调给吴醒言的禁军头领被报慈寺秘密杀害的严重变故,他信不过他们,也在情理之中。“吴少卿,烦你去走一趟。”
“我也去。”李元惜自告奋勇,她心中有牵挂,阿泰妻怀抱幼儿哭着求人下渠去找丈夫的情景,不止一次在她脑海萦绕,她实在想去看看这些禁军的幸存者中是否有阿泰。
如此,两人便暂离了藏经阁,出樊楼去。
一群赤着上身脏臭不堪的汉子被亲事官阻拦,他们相互搀扶,托亲事官再去通报一声,其中一个声音羸弱,但语气却坚定又急迫,李元惜打眼细看,酸甜苦辣一股脑地涌上心头——这不是阿泰吗?
“阿泰!”她激动地轻唤。
阿泰已被折磨得毫无人样,扭头看来,见是李元惜与吴醒言,猛不防鼻子一酸,掉下泪来,他忙招呼身后的禁军一齐行礼与二位。
“其他人呢?”李元惜看着人数不对,便已知情况不好:“是不是……”
阿泰垂下头去,禁军中不免有抹泪的。被困禁军三十余人,除去被楼主割下耳朵后虐杀抛尸的,又有没坚持下来的数人殒命。
“暗渠被官府掌控后,鬼樊楼一下子被断了所有触手,不仅消息传递受挫,连物资也开始变得紧缺,这些毒虫的吃食就再也难像从前那么充沛。”阿泰解释,虽然紧咬牙关,浑身还是禁不住地颤抖。
“好了,咱们时间不多,不容细说,”吴醒言打断他们,问他们究竟有什么要紧事要急报。
“吴少卿进了鬼樊楼,有没有见到丁若可?”
“尚无。”
“老怪物呢?”
“无有。”
“那么,见到楼主了吗?”
吴醒言摇头,阿泰这才结结实实地松口气:“吴少卿,我这么急地要闯进去见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躲着他们。”
躲?这倒稀奇。众人进了鬼樊楼,必然要找到并擒拿这些要犯,为什么要躲呢?
“因为,老怪物给丁若可种了一种毒,”阿泰解释:“囚着我们的牢笼就在蜈蚣池上方,白天时楼主曾来这里见老怪物,不,主要是来见丁若可,可老怪物没答应,还说丁若可身上的毒会像花粉一样散播开去,没有解药,沾上就得死。”
李、吴二人闻之,大骇。
“兹事体大,你可听仔细了?”吴醒言不敢糊涂,阿泰十分肯定,因为楼主与老怪物距离他们有几步距离,有些内容听得不是很清楚,所以他没办法说出丁若可到底被关在哪里。
“但这个地方你们一定会去,一旦去了,就……”他不敢继续讲下去,吴醒言双眉紧蹙,一副愁样:“只要我们去,我们都得死,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们不去,他们就可以继续龟缩着,等朝廷内乱,直到元气大伤,官家妥协,如此,它鬼樊楼又可以死灰复燃了——阿泰,你做得很好,我马上去向胡管勾说明此事。”
吴醒言说罢便扭身去了,他这个三品大员心乱如麻,自己走路都要绊一脚,哪里再顾得上别人?李元惜见阿泰等人身体十分虚弱,地下又过于阴凉,便委托亲事官将他们送出地洞,交由杜衍安排。她放眼看去,长廊处叮叮咚咚,已经有不少人影活动,青衫子也在其中,加紧重做支撑,她甚至看到了小左,百感交集之下,那个脆弱的李元惜险些跳出来侵占了她。
“公事要紧。”她暗暗劝说自己,扭身决绝地回到楼中去了。
那时,吴醒言已将阿泰带来的新消息告知了胡、郭二位大人,眼看着闯阁拿人的计划突然受挫生变,所有人一时都有些难以接受。
“既然丁若可身上的毒那么可怕,可知楼主、玉相公,甚至老怪物,都不会和他共处一室。他们拿丁若可做挡箭牌,等我们再去找他们时,安能有好结果?既然打不过,势必擒不住,擒不住,反可能被杀,身死而无所得,进阁又有什么作用?”吴醒言被南国蜈蚣毒折磨得怕了,因此,对是否要闯阁,意见也偏保守。
“吴少卿言下之意,是不闯阁了?”
“是得想个周全法子,然后再去闯。”
“要等到万事俱备,恐怕黄瓜菜都凉了。”郭昶觉得机不可失,今夜清剿鬼樊楼,贵在神速,天亮时百官听到消息,势必会因为自己的利益得失,去向朝廷争斗。
“阁是一定要闯的,人,或擒或杀,今夜一定要对‘清剿’二字有个交代。”郭昶环顾几人,四人中,李元惜有伤,他与吴醒言二位又是文官,打斗起来,能与敌手较量的,只有胡敏学和他的亲事官,既如此……“我提议,在亲事官中以重金求死士,进阁拿人,即使擒不住楼主,对付重伤的玉相公,必不在话下——诸位以为如何?”
胡敏学显然赞同郭昶意见,准备招募死士,李元惜立时制止:“且慢!四人一同入洞,意见却只征询三人,我李元惜虽无寸尺之功,难道竟被你们如此看低吗?”
一言出,便等于向三人宣了战。
“诸位都是国家栋梁,元惜一介芝麻小官,不敢妄言,”李元惜毫不客气地指出他们计划的弊病:“吴少卿,我们下洞之前,都清楚鬼樊楼南国蜈蚣毒的厉害,一旦中毒,自身难保,我们难道因为这个缘由,去等有仲楼的万全之策了吗?”
“这……”
“走到这一步,我李元惜有失察之过,大理寺同样也不能免责,足见鬼樊楼狡猾,不会任由我们所为,如此,你的万全之策就是给了鬼樊楼起死回生的可能。”
吴醒言心服口服:“的确,可要避免死伤……”
“死伤难以避免!”李元惜利落地打断他:“是你曾经告诉我,清剿鬼樊楼,是一场不亚于延州之战的危险战争,有战争,必会有死伤。吴少卿身在京城,不适应其惨烈,情有可原,可若因此而掣肘,必会坏事。”
“然而,郭大人的死士又是抱着怎样的侥幸心理?”她回头来驳斥郭昶:“自问我自幼长在军中,学的一招一式都是杀人的功夫,孟良平从小被丁若可训练,功夫在我之上,我两一起联手,尚且只能重伤玉相公,不能毙其命。与楼主交过手的,据我所知,只有孟良平,他自言,楼主功夫远在玉相公之上。试问,胡管勾,你能打得过伤未愈的玉相公,能打得过楼主吗?你尚且不自信,你手下的亲事官去了,岂不是送死?”
胡敏学回头瞭了一眼亲事官们,虽然不愿承认,但他的确不敢保证自己能从楼主手里擒回玉相公。
“元惜以为,郭大人想做的,无非就是毒发而死的人从我们变成他们。退一步讲,死士拿下了阁里那些个缩头乌龟,万一乌龟和死士都中毒……”李元惜又把难题抛给了吴醒言:“吴少卿,难道你打算把他们投入寻常的监牢,就在大理寺审理罪案吗?毒素花粉般传散,与瘟疫无差。若因此病死了无辜的百姓,大理寺能担得起这责任吗?”
“如果这么说,这藏经阁就不必闯了!”郭昶赌气打断他。
“那依李管勾高见?”胡敏学虚心求教。叫自己的弟兄硬闯藏经阁,是拿命换命,他何尝喜欢?他私下认为李元惜肚子里有点东西——或许是有调虎离山或者其他高明的三十六计呢?结果大出他意料,李元惜以绝不开玩笑的语气,拍着胸膛告诉他:
“高见不敢当,既然阁里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好货,给我一桶油一把火,干脆烧了藏经阁,何须死士!”
他大失所望,好像被戏耍了一番,生气地甩袖走开几步。
“烧了藏经阁,里面的东西呢?”
“当然是一并烧了。”
“官家要那东西。”
“官家不该要。”
“大胆!”胡敏学怒喝。
李元惜一词一句掷地有声,惊得吴醒言和郭昶急忙替她开解,他们心中暗叹李元惜真个直爽之人,胡敏学何许人也?连吕相在他面前讲话都要顾忌三分,李元惜却敢硬碰硬地顶嘴,也无怪乎胡敏学生气。
胡敏学愤而推开劝和的两人,怒喝:“阁中的东西谁敢烧,就是抗旨!抗旨不尊,纵使皇亲国戚也要被责罚,何况……”
他及时将伤人的话吞回腹中。
其实,胡敏学代表的乃是赵祯的意愿,赵祯执意要拆穿这秘密,他的责任,就是拆穿,任何阻碍他拆穿的人,都将是绊脚石。
吴醒言和郭昶都紧张地盯着李元惜,生怕她再吐出什么狂妄之词,忙劝道:“李管勾,阁楼内情况不明,一把大火烧了,未免太过草率。”
是了,这句话可点到最核心的那问题上了——情况不明。
情况不明,故,死士不得入,又因情况不明,也不能一把火烧了。要解决情况不明,对症下药,就得有人先进去探明情况。此人不仅进得去,且能出得来,出了来,死了也不可惜。
“或者……,进去的不是人,而是……”胡敏学提醒道,此刻,大家心里都有了答案,那便是——
“老鼠!”四人异口同声,矛盾解决,便觉一身畅快。
郭昶疑道:“窝窝不是趁乱逃了吗?”
他不无遗憾,忽又想到什么,抬头低声询问胡敏学:“他逃走了吗?”
李元惜觉察到此处话里的玄机。前有皇城司以投毒暗杀为幌子,暗助孟良平出大理寺地牢,可知胡敏学心机极深,颇爱玩弄明暗各一套的诡计,窝窝如此重要的罪犯,又有皇城司亲自押送,怎可能叫他轻易逃脱?若是叫窝窝有了能侥幸逃走的心理,再叫亲事官暗中追踪……
胡敏学没有直面回答诸人疑问,便是相当于默认了大家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