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一波三折,折折要命!众人未定气息,便不约而同都到香油缸去。这油缸上顶着硕大的灯芯,燃着熊熊大火,李元惜先将背后小骡子放下,再与众人合力将油缸推倒,那火焰顺着流出去的香油顷刻烧出一条路去,这条路上,蛇叫虫啸,好一番惊心动魄、酣畅淋漓的复仇!
还有另一缸香油,也被推倒,香油淌出,烈火雄心,一齐燃烧,可谓壮哉!
只可惜丧了小叔一条性命。
李元惜看着小叔被大火吞噬,百官被大火吞噬,那数不清的白骨被大火吞噬,多少亡灵在地下飘零,此刻全数尽得自由。
长廊壁处用于支撑的木料也被引燃,火舌腾窜,土灰膨胀,走廊洞顶竟然开始坍塌。
其危其险,都预兆着报慈寺下的这条长廊即将被湮灭。
教头突然倒地!
李元惜将他翻身过来——那胸口的伤好不骇人,以至于血流太多,衣裳染红,整张脸却惨白得毫无人色。
“教头必须要尽快医治!”李元惜向身后看去,吴醒言在仅剩的为数不多的三个衙役中挑选了两个,“火烧得虽然大,却只沿着香油痕迹,你们避开就是。本官令你们速速行动,拼死也要护送教头出地洞。”
“我听覃仓说,开封府杜府尹和禁军正在地洞外寻找入口,你们出去,一来可让教头尽快得到救治,二来,也为他们打开了入口。只是切记要告诉他们,长廊土质已被烧坏,支撑也被烧近,速调青衫子来修补,方可进人。”李元惜向两位衙役抱拳,情义深重:“拜托了。”
“情况紧急,咱们速速分头行动,你们快去吧。”吴醒言挥挥手,又叫住他们:“去了外面,切不能把我这副模样说给别的人听。”
两位衙役应允了,抬起教头,艰难地向长廊走去。
大火仍在燃烧,不时有土块坠落,亦有蛇虫侵扰,这人间地狱哪里能给人片刻安全?众人祈祷着他们一路平安,随即投身往鬼樊楼而去。
这座恶贯满盈的大楼从未如此真切地出现在世人面前,李元惜提着斩马刀,心底暗暗发誓,要为小叔报仇雪恨。
“呃……”
吴醒言忽然在他背后点了点她的肩膀,险些被猝不及防的李元惜削去脑袋。
“李管勾,先放松,放松片刻。”
“吴少卿,你怎么到我身后去了?”她感到费解,吴醒言也不好意思,他面红耳赤,双手不自觉地捂在腹下:“虽然我这事实在不值一提,但不穿衣服,我实在走一步都不自在——你瞧我这样子……”
是啊,头发上有呕吐的秽物,腿上还留着尿臊臭,除了绣着鸳鸯的肚兜和白衬裤,浑身上下再一丝不挂,大理寺少卿居然是以这幅模样踹开鬼樊楼大门,确实说不过去。可衙役们也没衣服可分给他了,小骡子又太小,能出力的,只有李元惜。
李元惜个高,衣服应该能适合他。这是应急之法。
“李管勾千万不要误会,本官没有其他心思……”
“稍等。”李元惜放下斩马刀,脱了衣服外套的夜行衣,不巧着衣服上很多地方破损了,她便将外套脱了给他,自己重新套上夜行衣。
“谢谢,谢谢。”吴醒言感激不尽。
穿衣功夫,亲事官们也将一群誓死效力鬼樊楼的亡命徒砍杀刀下。
“吴少卿,胡管勾有话问你:同时行动,你怎么来得这么迟?”他们向诸人抱拳行礼,吴醒言气急败坏:“胡敏学不讲道理,不就是些火药的事儿,炸地洞谁不会?他那洪恩寺炸了,禁军怎么进来?禁军进不去,谈什么清剿鬼樊楼?要不是我还留着报慈寺这么一条路,咱们的行动已然失败了。”
“那倒不至于。”亲事官说道。
“里面情况怎么样?”吴醒言问道,众人一起踏过地上的尸体,穿过宽阔的广场。
“窝窝带着我们下了洞后便找机会又逃了,玉相公带着些不打紧的人和我们斗,怎么能斗得过?这还是得感谢李管勾上次在丁宅重伤玉相公,所以我们才能尽快进了鬼樊楼。”
“玉相公死了?”吴醒言问,亲事官答:“躲进藏经阁了。”
“有没有见到楼主?”
“没有。胡管勾与郭大人都推测,楼主应该也在藏经阁中。”
“咱们的人中,谁进了藏经阁?”
“没有。胡管勾说,藏经阁关系重大,没有吴少卿和李管勾在场,不敢擅开——”亲事官意味深长地解释:“甚而,即使二位在,没有官家旨意,也不敢擅开。”
说着话的功夫,令人闻风丧胆的鬼樊楼终于到了眼前。
樊楼乃由嶙峋怪石堆砌,参差老树架构,处处透露着诡异,可它偏偏不能算作破烂,吴醒言辨得清楚,这所谓怪石,都是价格昂贵的花岗石,参差老树,其实是各色名贵木材雕刻而成,它们一起组成一座古怪却奢华的宫殿,叫人真是开了眼。
樊楼已被皇城司接管,亲事官分列左右,殿内金碧辉煌,珠宝无数,璀璨夺目,莫不叫人惊艳。吴醒言忍不住触摸,连连称赞:“这些东西,都是不可一见的好宝贝,就连咱们官家都不见得拥有,想不到,这地下的樊楼主,竟可坐拥。李管勾,这樊楼主是富可敌国啊。”
吴醒言爱不释手,小骡子便劝他:“你最好什么东西都别乱动。”
“那是他从别人身上搜刮出来的民脂民膏,吴少卿也爱吗?”胡敏学从聚义堂方向大踏步走来,心情大好,以至于那张平日里冷峻不见变化的脸上也能见到笑容。
“胡管勾这话可就折煞我了!”吴醒言将紧巴巴的衣裳扯了扯,带李元惜与胡敏学和郭昶一一见礼。
“想不到,我们真到了这里。”郭昶大笑:“之前我等在街道司构想清剿鬼樊楼时,只凭一腔热血,谁能想到,短短一月时光,天时、地利、人和,面面俱到,可谓天助我大宋!”
“玉相公和樊楼主还未能抓捕归案,此时谈功成,为时尚早。”李元惜道。她不是不想与众人分享喜悦,而是小叔去世,骨肉之痛,怎能一时消散?她巴不得此刻就杀进藏经阁,渴饮刀头血,叫玉相公和樊楼主亦殒命于此。
两边人将各自下洞经过交流一番,胡敏学亦感叹报慈寺下之艰辛,再不言笑,带着两人往藏经阁方向去。
鬼樊楼之庞大,亦如地面上的宫殿。然而,此宫殿是呈“回”字布局,欲往中心去,须得穿过几条长廊和隐秘的房间,初开始,这些布满机关的、如迷魂阵般的房间叫亲事官门吃了番苦头,也死伤了几个兄弟,因此吴醒言再三告诫,不可轻举妄动。
“他们就龟缩在这里。”胡敏学说着,推开最后一扇大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如同一幢无形的冰墙,重压在众人面前——这“回”字布局的中心,竟是一座独立的楼阁!
楼阁六面飞檐,高有四层,每层都有六根立柱,层顶铺筒瓦,无开窗,四层楼顶做庑殿式,极其恢宏壮丽。更让人心惊的,是每层楼阁的墙面外都嵌有书架,书架上叠放满了一只只木匣子,匣外吊着刻着姓名的铭牌,每一匣代表一人,有大有小,匣内盛放的,便是这些人不可告人的秘密。这六面的楼阁,仅仅外墙便有数百上千人的秘密,加上内中藏的,粗略估计,也有上万人被牢牢束缚其中,怎不叫人触目惊心。
秘密并不稀奇,人人有之,然而,若是被有心人得去,便如被人抓住了把柄,只能落得受制于他人的下场,这也是鬼樊楼能呼风唤雨多少年的原因。
“不消回去,就已经能猜想到上面是怎样的吵闹了。”郭昶苦笑着摇摇头,吴醒言颇有同感:“这里死不了,回去,大约也要被同僚恨死。”
阁楼外围缠着一深幽幽、黑魅魅的深潭,亲事官们正在设法探量水深。这水,必定是地下水,水清且凉,寒气便是从其中发出来的。李元惜首先想到的,便是这楼主用心何其歹毒,地下水关系着水井,倘若他在水井中下毒,那半城人都得中毒,现又有丁若可被关押其中,万一毒素外泄,进了这水,后果不堪设想。
举凡对战,一鼓作气当然最好。既然丁若可、老怪物、玉相公都进了其中,而樊楼主也可能在此避祸,就应立即去擒拿到案,但胡敏学有顾虑,他追击玉相公,最早行至此处,之所以不进去,非不敢与之厮杀,而是为了等吴醒言、李元惜都到齐了,一同进去,好给他皇城司做个见证,他只拿这里的人,对于这里的“物”,未动丝毫。
直白来说,这藏经阁里到底藏了哪些人的哪些秘密,最好只有官家一人知晓。
这一提议,四人均赞同,于是胡敏学点兵点将,在这鬼樊楼内部,尤其是藏经阁,他只信任知根知底的过命兄弟,现下能站在阁楼外的亲事官,无一不在他面前签署了责任状,自证清白,与鬼樊楼绝无瓜葛,效忠于圣上,绝不背叛皇城司。
既如此,时间紧迫,不容再多耽搁,藏经阁本有搭板沟通在深潭东西,但搭板已经被玉相公收起来了,众人无从过潭,只能拆了门板,紧赶着做成浮桥,抛到深潭里去。
这边紧锣密鼓赶工着,李元惜也在磨刀霍霍准备大干一场,忽然听到外面似乎有吵闹声,胡敏学亦有耳闻。
“外面吵什么?”他问。亲事官报说,是曾经被困的禁军被亲事官解救了,这会儿一定要闯进楼里来见吴醒言。
“说是有急情要报,片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