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手们替粪厂做了多少年沾血的脏事,坐牢和回家一样不足为奇,十天半个月后出门又是一条人见人怕、狗见狗嫌的汉子,可一个公家衙门居然出面来压他们,这事还是头一遭。李元惜刚才提到的那些罪名背后到底会判罚什么,他们一概不知。
“李管勾,粪行有粪行的规矩,今天我们不教训福宝,明天偷粪的倾脚头就不是一个两个,”中间毛发尤其浓密的打手改说软话,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样:“倾脚头们要是都偷粪,粪厂卖什么!”
“粪厂连倾脚头都管不住,京城的粪道就彻底乱了。”另一个打手说,“李管勾,你把福宝交给我们就行,我们保证不在街上闹事,给街道司惹麻烦,你看,成不?”
他们说得在理,但李元惜不认可用这般暴力的行径来管治倾脚头。
这时,街上臭味弥漫,百姓们纷纷掩鼻遁走,多嘴的,骂他两句,街道两侧的游铺小贩,也为保护货品,匆匆推车离开。
她向后瞭了眼福宝,顿时寒气往头顶吹:车上桶盖大开,福宝手里紧紧抓着粪勺,裹了衣服的那端就在桶上悬着,他目光愈发坚定,将粪勺在空中挥舞几下,朝着那群打手挑衅:“来啊,到爷爷这里来!”
牛春来想劝他放下手,想办法再度难关:“福宝兄弟,一条街上,这段要是发生混乱,整条街便会混乱拥堵!”
是啊,犹如捋清一团乱糟糟的丝线,李元惜很是头疼疏导交通,安肃门大街要是堵了、脏了,最不高兴的人就是她。
她也注意到,那群打手们不由得向后咧嘴,脚还在地上钉着,身子已做出随时要逃的架势了!
大家都是为人办事混口饭吃,谁也不想溅一身粪水。尤其是,福宝聪明地用衣服包裹了粪勺,由此,足够他对峙到今晚,除非他消停,否则,开封府尹来了也没办法近身。
李元惜阴沉着脸,叫停牛春来对福宝的阻拦:“带青衫们都撤退,给他们让出充足的地段,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本官的眼皮下,乱了本官的街!”
这可太叫人为难了,打手们拿不定主意,双方久久对峙,眼看着街面要堵严实了,李元惜招招手,叫牛春来带福宝先走,打手们见了,急了:“大人,他就是个偷盗成瘾的贫贱小子,你没道理偏袒他!”
“住口!什么叫偏袒!难道本官在此,还要眼睁睁地见你们几个腌臜堵了我的街道不成?”她站在打手们面前,像是为福宝拦起的一道屏障,打手们半分不敢逾越,只能悻悻地掉头离开。
李元惜掉头便生硬地夺过福宝手上的工具,扔进车里:“你如果真要那般胡闹,我第一个敲打的就是你!”
“对不起……”
“不过,这招确实用得好。打手们知道你家地址吗?”
福宝听了,脸顿时变了个颜色,粪车也不要了,急忙去追人,李元惜强拦才把人控制住。当即,她吩咐几个青衫带人和骡车,跟随福宝动身,去他家把老伯接到街道司,要尽快,迟了,怕是打手会拿老伯威胁福宝。再吩咐牛春来带人,去把福宝的粪车拉到——
李元惜转头问福宝:“你在哪儿晒粪肥?”
福宝答了,场地距离此地不算远。青衫分成两组,各做各的事去了。
李元惜先行一步回到街道司,嘱咐衙司内值守的青衫们将偏院一间空房简单清扫,再去找小左,叫她置办些日用。这些略显隆重的举动都叫人好奇,当听说是那天在衙司门前闹事的福宝父子要住进来时,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要赚钱!”小左把新褥子扑到床板上,捋平布料的褶皱,门廊里挤着群青衫,围着她这边转那边转。
“左姑娘,倾脚头个个都穷得叮当响,我们还没听说过倾脚头还能帮官衙发大财的。”
“没听说过才好,要是人人都听说了,钱还轮得找咱来赚吗!”小左把大家集中在一起,千叮咛万嘱咐,福宝父子进了街道司,可千万别欺负人家,说些辱没人的坏话。尤其针对生病的老伯,要尽力去帮。
先回街道司的,是拉着粪车的牛春来,他去过福宝晒粪肥的秘密地点,照李元惜吩咐的,把粪污卸下摊晒开来。
“那地方怎么样?”李元惜问,“有没有晒场?烧尽的草木灰?”
“有!你们听我说。”
福宝晒粪肥的地方很是隐蔽,在一片草长得半腰高的野地里,两道车辙碾压出来的小路,进去后也没见多大多平整的晒场,反而见了几个深坑。
“坑?”
这些坑,有五六个,其中两个是满的,上面盖着一层浮土,又压了好几层草席。
牛春来的表情痛苦起来,他拿铲子挖开坑时乍闻到臭气时的回忆又鲜活地跳了出来,李元惜和小左跟着也皱起眉头,她们都有在粪场探险的经历。
“里面还混合着秸秆、草、树皮……反正,所有东西都在腐烂。”牛春来介绍说。
难道这就是福宝的粪肥?李元惜和小左面面相觑,要是此时周天和在就好了,周天和懂的比她们多,两个从没种过地的女孩乍听到这话,总是不能理解。
“大人,左姑娘,你们等等!”牛春来出去,少倾又进来了,手里抱着一块破衣服包着的菜苗,是从福宝的秘密粪场里挖来的一株菠菜。
主仆两个一看这株菠菜,便是吃了一惊。
“稍等!”小左去厨房捡了一株菠菜回来,两相对比,牛春来手捧的这株确实苗高叶肥逢茁壮,连颜色都深得透亮。
这说明,福宝的粪肥确实优于当下普遍被使用的肥。
管它是什么东西腐烂,能种出这样的庄稼就是好的腐烂!
“姐姐,福宝太有才了!”小左由衷感叹。
到黄昏时,去接毛老伯的那一组青衫也驱着骡车吱悠悠地回来了,他们身上多多少少挂着伤,福宝左腿有些瘸,原来,果然如李元惜所料,青衫们在收拾行囊时,不甘心的打手们也赶到了,两拨人很快扭打在一起。打手们最擅长的就是给人造成身体的疼痛,青衫们不敌,福宝为保护老伯,也挨了顿痛打。结局是,青衫们把自己当作兵器,在打手们出门时,狠狠地冲撞上去,把早就破不堪用的桌凳全数砸了上去,揍得那群打手抱头鼠窜,喊都喊不回来。
这边青衫们聊得起劲,那边,李元惜与委托人从正堂走出。
“拜托了。”委托人深深作揖,道谢后便折身离去,路过青衫们时,也冲着他们拱手作揖。
“好了,不聊了,该干活了。”李元惜打断众人,分配任务,嘱咐小左先安顿福宝父子。
“老伯,福宝,你们跟我来。”小左热情地带父子两去偏院的寝房里安置行李,所谓行李,不过是两床薄薄的被褥,几身换洗的衣物,再就是老伯要用到的草药和煲药的砂锅。收拾后的寝房却很是宽敞,只放两张床,两张桌,陈设简单,新置办的日用一应俱全。
打福宝出生以来,就没在砖瓦砌成的屋里睡过觉,就连脚踩的地面,也要比他家土坯房平整结实。他抚摸着盆上新髹的白漆,被毛老伯一掌拍了回去。
“不要紧的,老伯,把这儿当成自己家。我带你们熟悉熟悉司里的环境。”
小左极有耐心,街道司内哪里是庖厨,哪里是厕所,哪里是浴室,管勾寝房、库房、牲口棚都说清楚。
福宝父子万没想到,街道司果真能接纳贫贱的倾脚头,还能受到这样的礼待,尤其是老伯,福宝搀着他时,也能感觉到他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的身子。
百病缠身的老爹让他心疼不已,他不由得握住老爹干瘪的手,小左雀儿般活泼的形象在他眼里变得潮潮润润。
“……紧挨着库房的是账房,如果需要我,就来这里找我。”
“你,一个小姑娘,是帐房先生?”老伯惊奇地问,民间自是有女子经管帐房的,可街道司是公办衙司,管勾用女子,账房也用女子,两个女子管着一百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治理大宋国都的成百上千条街巷,这可是老伯想象不到的事。
“对啊,老伯,别看我是个姑娘家,我可是帮街道司赚了不少钱,大家都很佩服我呢,”小左洋洋得意:“如果福宝将来有天能做青衫,那他的月钱也得靠我来发,一个月就有十两银子哦。”
十两银!
福宝心里盘算着,他就算不需要为粪污来源和销售下家考虑,单只制作粪肥,慢不说一个月,就是半年,也得是不吃不喝不睡,才可能赚出十两银子。
可他的目的又不仅仅是为了赚钱,虽然他很需要。
账房内点上了火烛,烛光罩在透明的琉璃灯笼里,笼壁刻着“汴梁都水监”,是都水监特意赠给街道司账房的照明灯。
灯火盈盈,账房内的陈设清晰可见,有堆放账目和委托的高高的杨木书架,成排成列地摆开,最前的一只书架上,陈列着块大小不一的团扇样的东西,看上去很是精致。靠窗墙壁有些乌黑,应该是窗棱着火后烧出来的污迹,窗下放着比他家土床还要大的一面桌,桌上放着一些或新或旧的本和书,算盘分了大大小小三把,然后便是笔墨纸砚,桌边有大的竹筐,里面扔着些用旧的、没用了的纸。
“账房可不止算账,街道司一天的委托都要在这里被记录,要是有要紧事,也在这里讨论。”小左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算盘上来。
“你会算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