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街道司近来多了许多女子,你不是账房先生,便是那都虞侯失而复得的独女咯?”刘丰年气喘吁吁地走上台阶,往正堂里走去,摸摸桌椅,感慨着:“哎呀,还是我走时的模样啊,我对这里一砖一瓦,皆有情感。”
李元惜差点给他呕下一堆,她心知刘丰年不过是想重申自己对街道司的影响力,可他也不想想,街道司已经彻彻底底地变了,几张桌椅,不过只是桌椅罢了,代表不了什么。
“你知道街道司里多了女子,看来来之前还是做了些功课。”李元惜向下睥睨了眼薛喜年和老杨掌柜,她眼神凌厉,竟唬得薛喜年低下头去,老杨掌柜倒还算有礼节地点头哈腰,请她去唤李管勾。
李元惜冷笑声,招呼两人进堂入座,随即问询刘丰年:“我初进京便拜会过你,你不记得了?”
当时刘丰年醉酒,吹了牛皮,总以为进了街道司,穿官服的那个,就是明摆着的管勾,没料到当下出了糗。老杨掌柜本就觉得眼前这女子太过盛气凌人,不像坊间传的那鬼灵精怪的账房先生,念着刘丰年见过李元惜,这才放心,不料那女子当堂质问刘丰年,再看刘丰年懵懂模样,他登时大惊,连忙离座作揖:“李管勾,我等失礼了。”
刘丰年正端着茶杯一脸苦相,估计还想埋怨茶无味,听李元惜这么一说,一张肥脸登时变了颜色,再被老杨掌柜一瞪,更是红得发紫,但他脸皮厚比城墙,硬是装出一副坦然模样。
“瞧我,两眼昏花,没认出李管勾来。”
“没关系,我也没认出你。”李元惜说着,入席就坐。
“你们和紫林村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这人喜欢敞亮,有什么话,你们尽管说吧。”
老杨掌柜算是个人精,他似乎看出李元惜对刘丰年的厌恶,自知找错了人,不如不用,当即决定放弃刘丰年,改做自己谈判。他叫薛喜年拿出锦盒,给李元惜奉上。
“管勾请看,若我木师傅用这质量的表木,以每支一百五十文价格竞选,能否胜出?”
李元惜不懂木材,但昨天陪周天和筛选了半日,学个皮毛,也知道这木料是好木料,在所有作坊送来的木料中,算得上上上品。
“一百五十文价格,未免太低。”她挥手,叫薛喜年把东西拿到那些表木中去,薛喜年看看老杨,老杨点点头,薛喜年便去了。
“大人,这个价格,你仍然有得赚啊。”老杨说道:“既然你已经知晓紫林村,想必,以你的聪慧,应该知道怎样去拿这笔钱。街道司的街道革新计划,就是块大肉,就算你不用刀子划拉一块,仅仅过过手,也是满手油了。”
李元惜心里对老杨掌柜的嘴脸十分厌恶,她恨不得立即将两人赶出正堂去,但她内心还有疑虑未解,只能先忍下。
“你们在外这般玷污我名声,要我怎么敢摸这块肉?”她斥问,几人大惊,连忙表述忠心,今日所言之事,绝不外传一个字。这几人均是闻着铜臭聚在一起的,李元惜不会相信他们所谓的忠诚,她只想达到自己的目的。
“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问老杨掌柜,他这关过了,这表木,大可立在万怡街。”她说道,离座向刘丰年和薛喜年拱拱手:“二位在外稍候。”
这一招,可谓是给足了老杨掌柜压力,事情若办不成,薛喜年定以为他处理不够,能饶得了他?
老杨掌柜也意识到这点,为难地看着两人离去,待李元惜回头,赶忙挤出笑脸:“李管勾,你有什么要问的,我知无不答。”
“木师傅的东家是谁?”李元惜开门见山,直接询问,这才是她愿意演这么一出戏,放他三人进街道司的原因。街道司从前的账本上,木师傅没少见,以孟良平的聪明,不可能没发现木师傅与街道司的烂账,因此,李元惜不能不怀疑,木师傅背后的势力,和孟良平脱不了干系。
老杨脸上的褶子抖了两抖:“东家……”
“怎么,连东家都不肯告诉我,街道司如何与你们合作?”李元惜佯装不高兴,老杨想了想,大抵觉得两边为难,不如实说。
“是……礼部丁侍郎家公子,丁霆丁衙内。”
“他和水监孟良平什么关系?”李元惜乘胜追击,利益是最诚实的指向,她隐隐约约察觉,丁侍郎极可能便是孟良平的养父,没想到老杨差点惊得跳起来:“这、这……李管勾为何这般问啊?丁衙内和孟水监,那……那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李元惜死盯着他,老杨连忙低下头去,不敢对视。
“以孟水监的品性,绝不允许眼中揉沙,辖下衙司烂到骨子里,他不可能对街道司于木师傅家的来往一无所知,但几年间,他所做的不过是频繁撤换管勾,对木师傅家却是连个警告都没有,这是没关系吗?”
“不是不想管,是商户的事,他不好管。”
“这话你自己信吗?”李元惜心知老杨外强内干,是个懦弱无能的主儿,便故意恐吓,厉声呵斥他:“你老实告诉我,他两什么关系?”
“我我我……李管勾,我这横竖不是人,”老杨很是为难,他跺跺脚,狠下心去:“李管勾,我说了,你切莫外传出去,纵使传出去,可千万不要说是我告给你的。李管勾重信义,我想要你这样的承诺。”
“我答应你。”李元惜痛快答应,心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纵使我不说,你纸里能包得住火吗?
她亲自给他斟了碗茶,压压他慌张的情绪。
但老杨深知自己此刻说出的话,是丁家禁忌,说多了,怕丁家怪罪,说少了,又怕哄不住李元惜,左右为难,免不了要稍稍颤抖一番。
“具体什么关系,我是真不知道,但是丁家位居三品,京城大小官员哪个敢贸然得罪?从前孟水监也曾斥责过街道司的管勾们,比如刘……刘丰年,要求街道司提高用料质量,孟水监火气最大的时候,甚至想要停发经费。这其实是叫我们告诉丁衙内,都水监是道难过的坎,不能太过不去,可是丁衙内对此完全不上心,就好像都水监是他家开的一样。”老杨抬眼看了李元惜一眼,看她仍不满足,咬咬牙,把自己的猜测也讲了出来。
“你来之前,街道司也有半年不设管勾,想来这里做管勾的人多的是,是孟水监拦着挡着不让去。但有侯明远在……”他顿了顿,李元惜对抗侯明远的事,令他想起就后怕,不敢继续说下去,跳过了那一段,“于是,街道司又停发了经费——没钱还能干什么事?外面传着是度支司停了街道司的米粒儿,但我猜想着,这事是孟水监干的。”
原来是这样。李元惜暗自将前后之事连贯起来去做番猜想。之前她踹走侯明远时,孟良平非但没责怪,反而面露轻松神色,当时她略是疑惑,如今看来,孟良平的确与侯明远、木师傅等流泾渭分明。孟良平与丁侍郎毕竟是同朝为官,侍郎三品大员,官威不浅,顾念种种,确实不便撕破脸皮,但万一这丁若可确实是孟良平的养父呢?那岂不是利用孟良平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而孟良平所做,无非是为让街道司摆脱丁若可的掌控?
“李管勾,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老杨毕恭毕敬地说道:“当然,你也不需要担心,这次我们供货,质量绝对不会是从前那样子了,咱得共同把生意做下去。”
李元惜点点头:“走吧,我送你。”
“那表木的事……”
“放心,木师傅家的表木,一定会在万怡街立起来的。”李元惜指了指大堂角落里堆的那些表木,说道,木师傅家的锦盒着实显眼,但也碍眼,只是老杨会错了意,以为木师傅又将一家独大,为街道司提供表木,揽下了这桩活,登时激动得捏紧拳头,连连说好。
院子里,薛喜年等得颇心焦,来回踱步,见李元惜和老杨终于走出正堂,老杨面上带光,眉飞色舞十分精神,便以为此事已成,迎上前来对着李元惜一阵阿谀奉承,李元惜懒得听他们多嘴,她不动声色地向院内的青衫子递了个眼色,三人向大门走去的同时,院里的青衫也逐渐向老杨掌柜和薛喜年靠拢,突然李元惜飞起一脚,薛喜年径直被踹飞出去,趴在地上,青衫子们一拥而上,轻松压制了他。
杨掌柜大惊失色,转头刚要说话,人就飞了出去。
杨掌柜的年纪可以做李元惜的爹,但李元惜并未手下留情,这一脚踹得他飞离地面,而后屁股坐地,疼得发出声杀猪般的惨叫。可怜薛、杨二人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被青衫们重重包围,更拿出绳子五花大绑。
“李管勾,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叫你们长记性!”李元惜盛怒,“我李元惜上任街道司管勾,头一个月便将从前与街道司有来往的作坊全部抹去,我再三声明,街道司用料,务必要一分钱一分货,可你们偏听不进去!”
她吩咐青衫子们,送薛喜年和老杨掌柜离开,至于说捆绑他们的绳索,等他们回家去后,自行去想办法吧。
正要押这两人出去,门里却闯进个农夫来,眉开眼笑,热情地邀请她:“李管勾,刘管勾请你上茶坊喝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