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洪基气得脸色铁青,又要发作,副使连忙安抚他,没想到反倒被耶律洪基连扇了两个耳光。
李元惜实在看不惯这野孩子,副使毕竟是他的臣子,为了泄愤,当着众人如此折他脸面,可知这厮以后做了大辽国君,也该是个暴君。
再看吴醒言,果然是会做事,扭回头去看着别处的风景,待打完耳光,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询问副使今日登门的来意。
“吴少卿,我大辽商人已被你大理寺无理羁押数日,影响十分恶劣,京中辽人个个都心怀忌惮,大理寺对兀扈处置是否公道,大家都看着呢。”副使将皇帝手谕递给吴醒言:“之前大宋皇帝亲发手谕,要求大理寺放人,大理寺以缺宰相印而拒绝,现在这份手谕上,已有宰相印,吕相同意放人,还望吴少卿不要再刁难。”
这话颠倒黑白,倒好像他们都无辜又弱小,而大理寺则以强权蛮横地欺压人。
吴醒言自然不敢忤逆官家,更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大宋惹出祸事。
“副使误会,非我引起这争端,实是兀扈牵连到青盐案,与他一同抓捕的西夏盐官和鬼樊楼的窝窝对大宋都是极大威胁,我不敢自作主张,放他归去罢了。”他招招手,装模作样地嘱咐衙役,即刻为兀扈卸去刑具,还归自由。
吴醒言专门指使衙役去为兀扈洗澡更衣,又为他理发修胡子,折腾了好一阵子,辽国大使和小王子本不在乎兀扈何种形象见人,耽搁这么久,他们越来越恼,又拿不出什么理由拒绝,最后在吴醒言准备设宴款待二人时,副使才明确地拒绝了吴醒言的“好意”。
又好一会儿,兀扈才穿戴整齐,光彩照人地到前堂来拜谢众人。
这也是李元惜头一次见兀扈,此人身材魁伟,相貌粗犷,发型衣着都是辽国样式,看不出端倪,讲着一口北方方言,看上去的确是个商人模样。
交接囚犯后,吴醒言提醒副使,不要再勾结西夏,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不才以为,宋辽两国只有和平才能繁荣,倘若一方使着落井下石的想法,伤了兄弟之国的感情和信任,怕是要落得两败俱伤。”
“吴少卿何出此言,”副使忽然变了脸色,愤怒斥责:“被你们无端逮捕的,乃是一名普通商人,只是被西夏盐官绑架威胁,你大理寺不为他申冤,反倒把他看作共犯,我使馆念着两国兄弟友谊,才不与你追究,你勿要得寸进尺!”
话至此,李元惜实在听不入耳,她本是念着此地是大理寺,她一个街道司管勾不好在大理寺少卿面前,与大辽使馆硬碰硬,如今见副使大放厥词,红口白牙说假话,便奋起要驳斥他,吴醒言连忙制止,面带微笑,送二人到大理寺外,目送一行人离开。
姜寺监尽快在街道司与大理寺之间跑了个来回,这会儿满头大汗,正在拴马桩前系马绳,他向李元惜微微颔首,表示教头已就位,跟上了兀扈。
吴醒言对自家的探子也十分放心。
“大鱼已经放出去了,能不能咬钩,就看他二人的本事了。”吴醒言对教头二人寄托厚望。他不知晓,奉皇帝命,皇城司亲事官也在暗中盯紧了这条大鱼,凭借着皇城司的势力,他们探知到的有关兀扈的消息虽然不多,但足够沿着这些线索追查下去。
下午,皇城右掖门下,周天和与小左已布置好公审场所,文彦博亲自前往查看,很是满意,于是请奏于第二日公审黄德和。
官家病,相国暂理朝政,准。
公堂建在四级高台上,行刑台又是二级白木台,翌日清早李元惜去时,御史台的衙役正将笨重的铡刀搬上这白木台。这铡刀尚未抬起锋刃,砧板更是铺了厚厚的灰尘,自大宋开国以来,这台刑具极少被启用,若不是黄德和犯下的罪行实在天怒人怨,也不必动用这是人闻风丧胆的刑责。负责行刑的刽子手是两个彪形大汉,脱去上衣,胸膛毛发黑亮,如同狗熊一般。两人奋力抬起铡刀,一人扶着刀柄,一人拿了砂石,扑上些水来打磨,好叫生锈的刃面重新恢复锋利。
百姓们围在表木外议论纷纷,不久后,在待漏院等待的官员接到太后懿旨,言称黄德和前有怠慢军事、临阵脱逃,后有假报战况、诬陷忠良,两罪并罚,按律腰斩,皇帝应以此为戒,明辨奸佞,百官应同去观斩。
至此,百官从待漏院蜂拥而出,往右掖门步行而来。
早前,文彦博曾遣人敲锣打鼓去街头巷尾告知百姓,右掖门下腰斩黄德和,这是京城罕见的重刑,百姓们怎肯错过?不仅百姓,连刘平家眷也受邀来到此地,到巳时,右掖门至横街路段已经人满为患,李元惜忙着带领青衫子维护秩序,那些个游铺先往路边靠靠,那些个小贩先收拾起自己的货物,带猫狗的娘子们切记要抱好自家的小祖宗,喜欢高谈阔论的相公们也禁止耍酒疯,车辆牛马赶着鸡鸭等禽畜的,都不要往前挤了……诸如此类。
刘平家眷也要安顿好,刘老夫人八十多岁的年纪,银发苍苍,身形枯槁,因洗净了皮肤,黑红色的疮疤更加明显。然而,她穿戴上过去的衣服首饰,堂堂正正地坐在公堂旁的高椅里,看上去十分威严。其余家眷一律披麻戴孝,面色凝重守立左右。
刘老夫人见了李元惜,颔首问候,其余家眷也纷纷拱手致意,李元惜心酸不敢靠近,远远问候便罢。
此番公审,大理寺卿、御史台监察御使、开封府府尹均在同职连署范围之内,应当共同审案判决。吴醒言、文彦博与杜衍,三位专司刑狱的大臣一同步入公堂,坐于公案后。
不多时,百姓轰动,纷纷向城墙之上呼喊,原来是吕夷简与太后到了,彼时已到午时,晴空万里而烈阳高升,太后乘坐高椅坐于城头,经华盖遮阳,从下往上看,黑乎乎的辨不清仔细模样。
内侍宣太后懿旨:吾听闻圣上暗遣监察御史文彦博赴延州,访查刘平冤案真相,置狱河中,今真相水落石出。今不幸圣上龙体抱恙,相国暂理朝政,认为公道不可延误。为正我大宋军民风气,吾听相国建议,令御史台、大理寺、开封府,同职连署,于京中公开审理河中冤案,卿等务必秉公执法,惩凶除恶。
文彦博请甲士带囚犯,内侍传太后令:准。
随着甲士开道,从御史台开来的囚车沉重地碾着青石,缓缓行进到行刑台下。在前的那人,块头宽大壮实,满脸胡子,头发脏兮兮地披散着,戴着重枷,一路叫喊着“冤枉”,囚车车门打开后,甲士押他下车,扔到案前,交代他跪下。这人便是屯驻保安的鄜延路驻泊都监黄德和。
后车载着个豆芽菜般又瘦又软的男子,下车时需得人拽,下车后立马瘫了一地,甲士不得不一左一右拽着他的手臂,将他丢到黄德和身旁去,一并跪着。经衙役报说,此人乃虞侯张政。
之后番将吕密等人也被羁押到位,在囚车后拿锁链串在一起的,则是刘平家仆和黄德和部的逃兵叛将。
百姓们私底下议论纷纷,黄德和前期报回三川口大战战况,是刘平投敌,他力战西夏和刘平大军,以致全军覆没,若不是一个羊倌冒险从死人堆里拽出他来,他也要埋尸沙场。鉴于此,官家赏赐他金银玉帛,不作战败处罚,反而极力安抚。如今怎么刹那之间,刘平家眷高坐公堂,黄德和成为阶下囚?看那铡刀,定是死罪无疑。在刑罚相对宽松的大宋要被定死罪,那定是十恶不赦。
黄德和跪地之后仍张口叫骂,说文彦博故意陷害他。张政等人面如死灰,此刻一动不动,真如僵了一般。
文彦博起身,向四面百姓拱手而拜:“诸位,三川口大战乃是我大宋与西夏最激烈的搏杀之战,后以我大宋全军覆没而成败局,若非官家紧急诏命夏守赟为陕西经略安抚诏讨使,内侍王守忠为钤辖,直·捣西夏都城,围魏救赵,解了延州之困,恐怕元昊的铁蹄已经袭扰我中原。三川口之战,于我大宋至关重要,得败局回,实在令人意外,之前,战中侥幸生还的黄德和曾向朝廷呈上一封密奏,请准陈述。”
内侍问过太后,呼:“准。”
随后拿来一道劄子,读道:“西夏贼兵进攻,臣与刘平等在西山立寨抵御。第二日,再与西夏人大战。因主帅刘平率众投降,致使我军大败。臣等义不受屈,和属下百人力战,冲破包围回到国内。”
“奸贼!情况果真如此?”文彦博喝道,黄德和大声吼道:“臣尽忠于国,没想到却遭如此对待!圣上,臣冤枉!臣冤枉!”
“真是冤枉吗?”文彦博喝道。
原来,这黄德和于战场临阵脱逃,一路向南狂奔,粮饷辎重全部遗失,直到甘泉县,才喘息稍定。他本是落魄野狗,却带着五六百残兵进县大肆剽掠,百姓家财抢劫一控,连蓄养的耕牛都被杀掉,供其饮酒作乐。甘泉县百姓不甘忍受,屡次报官,然黄德和手下有兵,官府无兵,亦被其欺压。
之后,黄德和满载财宝回到鄜州,次日,与虞侯张政会和。张政为掩盖自己逃兵之实,捏造真相,言刘平投敌。两人狼狈为奸,竟四处散播流言,军民旦有为刘平叫屈者,皆被杖责,或残或毙。番将吕密,虽亲眼看到刘平老将军奋战至力竭,死于马下,竟也力证刘平投降。
就在此背景下,黄德和上书官家,并疏通朝中几位官员为其剖白,官家受谗言蛊惑,愤怒之下,押刘平百十号家眷入狱受刑。
然而,纸里哪能包得住火?正如金明砦的教头与小叔会千里迢迢赶到京城,带来所谓刘平投敌的真相,西北多少真正志士不堪与黄德和同流合污,纷纷暗中上表官家。
在官家派遣文彦博赴延州之前,鄜延路的监察官员薛文仲截留刘平亲随王信的书信,上报朝廷,黄德和写给相熟军官卢守勤和监察官薛文仲的信件,也被卢守勤和薛文仲原封不动呈交上去,只是尚书省中有人故意按着劄子不叫发到官家手里,最后,是皇城司及时截留即将要被烧毁的劄子,搜找了一夜,才使他们没有被烧成灰烬。
河中案审到这里,有些官员已经站不住了,哆哆嗦嗦地直擦汗,他们做贼心虚,文彦博却有真凭实据,叫出名字的片刻,他们已无胜算,只得乖乖认罪,企盼着“不杀士大夫”能救自己一命。
在救命之前,他们必须先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