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怪哉!大相国寺本是热闹之地,书画廊更是熙攘,人流比肩摩踵,要认真寻一个人尚且困难,偏偏就让李元惜一眼就发现了孟良平!
也是巧了,自长公主和她说了结义之事,李元惜就觉得自己头重脚轻,须得找个思虑周全的人商量,孟良平便是最佳人选,此刻见了,心下自然轻松,好像已经把重重的焦虑说给他听了。不知长公主安排他在大相国寺见面,又有什么打算。
只见孟良平书生打扮,整洁儒雅,挤在人群中,微微俯身,神情专注地听前面的人讲话。那人年过半百,却精神矍铄,发系布帛,身穿粗布衣,一只藤条编的箩筐放在地上,里面密密匝匝地放着些长条木块,箩筐旁边是一块铁板,铁板上不知铺着些什么粉末。他首先拿起一个无盖无底的铁框,小心地箍在铁板四周,然后从箩筐里捡起一条木块,往铁框内摆去。
围观的百姓们不好动手帮忙,个个都抻长脖子,点亮了双眼,在筐内来来去去、深深浅浅地逡巡。
“在这儿,‘经’在这里!”有人高兴地大呼,那人便顺手将一个小木块拿了出来,嵌进排版的铁框里去。
“那个便是毕昇了。”长公主介绍说。她留意着李元惜神情,见她目光专注,总以为她对毕昇有了兴致,便简略介绍着这个杭州来的书肆刻工,李元惜也恭敬听着,随杨总管一道护着她去向毕昇面前。
“勿打扰百姓。”长公主小声吩咐杨总管,三人安静地站进人群中细听,浑似没察觉到孟良平一般。倒是孟良平毕竟是习武之人,时常警惕周遭的环境,这时抬眼一掠,正好被李元惜捕捉。
他略是惊讶,随即微微颔首,算是问候,嘴角已不自觉地上扬。
“元惜也喜好这个?”长公主笑问,李元惜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容舒展,不免心里咯噔一下发慌:不会是自己被孟良平感染着,作了个不合时宜的笑脸吧?
再低头去看毕昇——不过是摆木块而已,就算木块上都刻着字,又有什么好笑的?倒是见他两手比一般人粗厚了许多,手指、关节就像是铁锤敲打出来的一般,指头上的裂口长成了新的茧子,指甲下藏着变黑的淤血。如此辛劳的一双手,以及因常年弯腰驼背,而致后脖颈上隆起的肿大的肉垫,更是叫她笑不出来。
“我第一次见有人卖这个。”
她慌忙正色,向对面的孟良平投去埋怨。
长公主被她的回答逗笑了,毕昇卖的可不是这些小玩意儿,而是印刷行的革新。
她顺着李元惜的目光看去,发现了孟良平,意外地“哦”了声,转而便向李元惜耳语:“听闻元惜妹妹和孟水监不和,吵了好几次。以我看来,必是谣传。”
孟良平抬手,对长公主微微作揖。
李元惜眼睛里甩不掉他,觉得他很是多余:“倒也不是谣传,元惜性情暴烈刚进京时,对水监多有误会,因此才吵架。”
这般说着,诸多刚烈的回忆也就蜂拥而来,以现在回首过去,她确实鲁莽地叫人脸红。李元惜惭愧不已,抱拳解释:“长公主……”
杨总管的拂尘轻动,压住她的动作。然而,“长公主”三个字自带吸引,三步内的百姓们仍是被打扰,纷纷侧头来看,这一看,便是一片又惊又喜的“哎哟”。
“这不是长公主殿下吗?”
长公主不同于深居皇家高墙下的其他人,她从小入了道门,待人极为亲和,也经常在市井间走动,与百姓间的尊卑等级如若不存,百姓们很是尊重、喜欢她。这时在这喧闹拥挤的小摊前巧遇,纷纷向左右挤靠,好给长公主长出块宽敞的地儿,叫她看得清楚。
“毕昇,快见过长公主。”孟良平提醒。毕昇本来是杭州的一个小刻工,到京城来推广自己的发明,也仅是抱着试试的态度,哪里想到还能见得上皇家的人?他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拱手问候。
长公主高兴,兴致不减:“毕昇,我听说你的活字印刷既方便又迅捷,特来凑个热闹,你不要顾忌我,印刷出一页两页的,给我们瞧瞧。”
毕昇听了,手下动作加快,待木块在铁框内排版完成后,便去研墨。
“我帮你。”李元惜接手了墨石,正巧一个卖热茶的小厮挑着担经过,毕昇连忙叫住他借个火,这小厮也为他稀奇的买卖吸引,从火盆上拿下茶壶,将盆里的灰烬吹了吹,露出火红的木炭来。只见毕昇小心地端起铁框,将铁板朝着火盆烧烤一番,那木块就像浸了香料似的,闻着十分清香。随后,他又将铁框放在地上,再拿一块厚实的铁板在木块上面使劲地压了压,使各个木块都一样的高,平平整整。这时,他再动作铁框就胆大了许多,木块也都规规矩矩,仿似被钉在上面一样。
“嘿,掉不下来了!”众人都说,孟良平微微点头,显然,他已洞悉毕昇的技巧。
“你是松香和蜡来凝固木块,对不对?”有懂行的人问,毕昇点头,欣喜地说道:“正是正是。”
这时,李元惜也已磨好墨汁,见他拿出一把细毛刷,轻轻沾了沾墨汁,便往木块上刷去,每一处都刷得仔细又均匀,看似慌张不乱,实则鬓角已沁出细汗。想来这活字印刷是他半生心血,做梦都想着大行天下吧?
她听到长公主在与孟良平讲话,问他对活字印刷的看法,孟良平不乏夸赞,但随后话锋一转,小声说道:“臣以为,暂不可大行推广。
这可真是叫人诧异!李元惜顿生不快:既然你舌灿莲花地夸它好,干什么又说不可大行推广的狗屁话?回头想狠瞪孟良平一眼,却听毕昇提醒她:“要铺纸了。”
长公主的注意这才离开孟良平那张乱讲话的嘴,回到毕昇的真本事上。
一张宣纸在他手中轻盈落下,覆盖在铁框上,毕昇又拿了刮板快速地刮擦了几下,随后利落地揭起纸张——《武经总要》的第一章第一页,已赫然显印。
再落一张宣纸,再刮一遍,揭起纸张,又是一页。
众人纷纷叫好,长公主看得也兴奋。
“众位,这些木块,用的是普通的木材,刷上墨汁,墨汁干透,如此反复,最多可重复利用十五次。”
“只能用十五次,相比雕版印刷,也不是很省时省力。”那懂行的说道:“你要是能把使用次数提升上去,一块活字重复使用多次,活字排版也能大量印刷,活字和雕版的优势才能明显地显现出来。”
“先生教导的是。”毕昇面露难堪:“活字在杭州难以推广,我只能来京城碰碰运气。如能蒙诸位不弃,告知些改良的建议,毕昇不枉此行。”
“毕昇,你有这样的觉悟,实属难得。杭州不用,有杭州的道理。”孟良平拿起木块,指给他看变形的字体:“依我看来,问题主要出在你取材不当。你看这些木块,木纹疏密不一,遇墨汁后易膨涨变形,何况杭州之地,暖热潮湿,木块更是不易保存。且,来,你再将它们烧烤融化。”
他说的在理,毕昇心悦口服,慌忙就着火盆再次烧烤铁框,趁热将木块一个个地挑了下来。但蜡和松香融化,都在木块上固结一起,不易去下。
“此种种工序都是损耗,并不比雕版印刷省时力。”孟良平总结,毕昇的脸顿时皱成一只苦橘子,缩起来的瘦小身躯,无不显露志向挫败后的痛苦,李元惜颇是同情,试图安慰,却不知如何说起——孟良平所言,也并不是故意刁难,实是有道理。
围观的百姓都败了兴,摇头叹息着走开,去往别的新奇之处了。卖茶的小厮也撤去火盆,挑着担去别的地方叫卖。毕昇的小摊前,仅仅李元惜、孟良平、长公主和杨总管还在逗留。除去孟良平,剩余这三人都颇为失落。
“哥哥早有把部分皇家藏书印刷刊印民间的想法,但苦于成本太高、耗时太久,不便推行。我带元惜来,原本是想一同凑个热闹,再去给哥哥引荐毕昇,哥哥高兴,元惜便又多了一项功劳。”长公主叹惋地说,李元惜慌忙抱拳:“长公主不必如此厚爱,我不贪图名利功劳,只请长公主再给毕昇改良技术的机会。元惜虽是粗人,但知孟水监指出的活字缺点,定然有替补材料,比如,铜、铁、锡一应的金属,总可以了吧?”
“铜铁易生锈,锡易熔化,金属固然稳定,叵奈造价过高,又不便于运输,不宜。”孟良平立即反驳,这倒叫李元惜有些恼火:“这不行,那不行,那你说,什么可以?”
孟良平低头沉思,这时,方才还愁眉不展的毕昇忽然双掌一拍,喜上眉头:“有了!胶泥!”
“胶泥质脆,不易保存,不比木材稳定,但取材廉价,又可以在模具中大量印制,实是无奈之举。”孟良平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你暂且用不上胶泥了,方才长公主说,欲向官家引荐你,印刷皇家藏书。你大可用些上好的木料做活字。红木或者梨木,木料木质紧实,并不吃水,又坚固耐用,可重复利用五六十,甚至上百次,岂不更好。”
毕昇由此千恩万谢,长公主高兴,叫他收拾工具,稍后随她进宫。
据她车上所说,自延州城被西夏军马围困,官家日夜担心,食不下咽。她这个做妹妹的去了,说些有民间趣事,便能哄着官家多吃几口。今日带了毕昇面圣,官家定会开颜。
“元惜从刚才开始,就不大讲话,可是想到了什么?”长公主问。
李元惜惦记着孟良平说到的不可大力推行的鬼话,想起小左在谈论活字印刷时,似乎提到过什么邸报之类的东西,她当时没有兴趣,这会儿真是后悔极了。思来想去,只能想起邸报,便告诉了长公主,毕昇的活字印刷要是能用在邸报印刷,再好不过了。至于邸报是什么,她也不清楚。不料想,这长公主却很是高兴,“是了,左姑娘想得极妙。上次就觉得这姑娘机灵,没想到她竟有这般大聪明。孟水监,如此,活字印刷仍不可大力推广吗?”
这话可问到李元惜的心坎上,可孟良平依旧坚决摇头:“不可。如用活字印刷邸报,务必有价、且高价售卖。若是只在大臣之间传阅,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说到这里,长公主料想又是些深奥的理由,无意再听下去:“你专为哥哥上道劄子便好,我今天先叫他晓得这个好发明。”
长公主本要对他们也进行一番安排,见孟良平并无意去争进谏的功劳,且目光总时不时地与李元惜交汇,似与她有话要讲,便也明了,轻轻笑了出来。
“孟水监也到娶妻年纪了,我听闻朝中好些个大员想收你做女婿,缘何不肯?”
“心不愿往罢了。”
“哥哥常说水监桀骜不驯,我领会了。”长公主说着,转向李元惜:“我今日也有了位桀骜不驯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