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头一次,李元惜变作了别人的妹妹,不论适不适应,公主倒大大方方,不由叫她羞红了两腮,孟良平看得惊愕,李元惜便更是觉得难为情,不自觉地咬着唇,心里鼓捣着,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答应了长公主,要做她义妹?
话说着,杨总管也备好了青牛车,长公主轻咳了声,先与两人告辞,杨总管又照顾着毕昇骑驴跟在牛车后,一行人往皇城方向去了。
临行前,毕昇仍不忘向孟良平、李元惜作揖道谢,这叫李元惜有丝心酸,待他们一走,先把长公主义妹这重烦恼丢到身后,找孟良平兴师问罪:邸报既然很好,为何不能向民间发行?
“邸报很好,但将活字印刷用于民间邸报,便不好,绝不能大力推广。或者说,活字印刷迟早会遍行天下,但不是现在。”孟良平笑说,拨开人群,带着她往画廊深处逛去。
“是因为活字印刷需要很大的改良?”李元惜询问,如果真是出于这个原因,倒也可以解决,但孟良平投来的眼神别有深意,叫她不得不怀疑自己对活字印刷的问题又想得肤浅了。
“活字印刷绝非一项小小的发明,这项发明推行下去,势必带来印刷行业的巨大发展,但眼下,宋夏交战,官家前次早朝时,再三叮嘱,民生、物价要稳,民生、物价,何也?”孟良平问她,李元惜摇头,见他从画摊上拿起镇尺,掂了掂,又放了下去,问过商贩镇尺所用木料和价格后,又似闲游,往别处去了,便追问他:“我是个粗人,比不得你们读书多、思虑多,但你告诉我,我自能理解。”
孟良平似笑非笑:“你真有兴趣?”
“废话。”
他点了点头:“活字印刷若是大行推广,现在京城到处可见的印刷匠、雕版匠便会被大量淘汰。印刷工具便捷,书籍册子边会被大量出版、印刷,用纸数量定然提高。可造纸坊却没有多余的工匠,求多于供,洛阳纸贵,书价短暂的下跌后必涨。书价涨了,读书人的日子就难过了,由此带来的后果千丝万缕,丝丝缕缕都表明,现在大宋不宜广泛推行如此改革性的技术。只能在皇家掌控中,向民间缓缓释放其影响。
“杜衍大人不是正在筹备慈幼局吗?我看,这部分孩童可以学的技术,多加一条造纸和活字雕刻也无妨。”他笑说,眼神甚是温和:“另外,我也会向官家提议学习前朝,印刷发行邸报。”
李元惜本想问他邸报又是个什么东西,孟良平忽然出手,揽住她的手臂靠向自己,一个狂癫的酒鬼从身后踉踉跄跄地撞过去,慌得卖书画字帖的连忙张开双臂去保护自己的商货,有的还拿长尺戳他,叫他滚远点。
“唉唉,好了,你有理,我心服口服。”她说道:“这里到处是我看不懂的东西,墨水味太重,不如去别处走走。”
说着,李元惜便抬脚,想走出书画长廊,忽的,前面一阵喝彩,尤其是那个癫狂的酒鬼,又跳又叫,好像他能看得懂一般,而作画的人则仍在凝神奋笔疾书,在一副已完成的画作上题跋。好奇之下,李元惜趋步而往,年轻画家所仿的画作,风格略是熟悉,像是在哪儿见过。
“是山水画大家范宽。”孟良平提醒她。
有围观的百姓生怕酒鬼弄坏了画作,又来驱赶他,酒鬼也是糊涂了,笑着问“买来送我好不好?”,那人厌恶地唾骂:“你懂个球毛子!我就算孝敬了我家的老鼠,也没你的份!快走快走!”
旁人插科打诨,勾起李元惜的回忆,想起久远的一件旧事来,噗嗤嗤地便笑了。
“原来李管勾也会笑吗?”孟良平说着,手指凭空画弧:“你要多笑。”
“你学我!”李元惜嗔怪,忽然心神一动,连忙摆手遮掩过去,不做计较。她把自家那副《铁壁山城图》的遭遇给孟良平说了,那本是范宽回老家,专为铁壁军所画的用心之作,谁知老爹没放心上,随意乱放,等再找出来时,已被老鼠啃成烂纸絮。这边说,那边孟良平也被逗乐:“原来李将军是如此率性之人。他乘马车时,手里总捧着本书,我还以为他喜欢书画……”
“他哪里是喜欢?不过是给自家的兵卒装面子。将军乘马车,多少害怕别人私下里说他是女子作风。可他患痔,不能长久骑马,娘便非押着他坐车。如此,为了顾及颜面,他只好学关羽读《春秋》,不过,关羽是认真读,他则是《春秋》的书皮,包着话本小说。”
说到这里,勾起无尽思念,李元惜不由得湿了眼底,她不得不转移话题:“对了,你怎么知道他乘马车和捧书看的这些琐碎事?”
孟良平语塞,方才听李元惜讲得好笑,他眼前便也浮现了某位将军的形象。
他给自己留下的最清晰的印象,是一重薄帘外黑黢黢的阔背。闷热的马车内,将军夫人撩起车帘,招呼外面拄着杖行走的女儿,那火红的小狐狸跑到窗边,将水壶又推了回去:“水不多,我的留给小哥喝——他没死掉吧?”
这时,那位将军便哈哈大笑,合了书跳下车去:“难得我惜儿有怜悯人命之心。惜儿,爹问你,杀马饮血,你怕不怕?”
“大概是从朝堂上听来的——你还记得,我也有幅范宽的山水画?”孟良平绕过书画摊,走出长廊,暂遮掩了将军之事:“它已经不在了,卖了个好价钱。”
两人又在大相国寺走走停停,乱逛一气,什么热闹都看过了,气氛轻松欢快了不少,李元惜还帮他挑选了几双罗袜,找鞋匠修补了靴子,又被大食人卖的鹞吸引。
鹞这种猛禽,体型不大,京城人喜欢买来做宠物,同样的,猫猫狗狗也有许多是她没见过的模样。有的白的像团雪,有的眼睛像颗蓝宝石。铁壁军中养狗,是始皇帝最爱的那种田园犬,十分忠诚。她在知州范雍家见过猫,但那是老家伙为了讨好经略使夏悚,特意从西域买来的。
“对了,大黄还好吗?”李元惜逗着笼中的小幼犬,便想起冷院的田园犬母子们。自己因为事务繁忙,许久没去看望,不知近况如何。孟良平也答,大黄懂事,帮他去御史台办件事。说是办事,不过是溜一遭、叫两声就走。
“那算是什么任务?”李元惜感觉奇怪,她从未听说过让狗溜一圈就能办成事的道理,何况,那地方是御史台,审理重案要案,关押死刑犯的地方!她没记错的话,被传叛国投夏的大将刘平,他的家眷就被投入到御史台地牢内。这更引起李元惜的兴致。
“我比大黄懂事,你叫我去溜一遭,叫两声。”
“你现在叫就可以。”孟良平被她不着边际的话逗乐了,人怎么可以和狗比?真是粗人一个,情急之下口无遮拦。不过,他倒是越来越喜欢这样的李元惜。
“汪。”李元惜拉住他,眼神真挚:“带我去吧。”
“你会讲羌语?”
“这不是蠢蛋问题吗?我就是羌人,为何不会讲羌语?”
羌人分两支,随了中原的,不一定会讲羌语,而元昊那支,近年来不仅学说羌语,而且还创造西夏文字,好脱离中原文化。李元惜身在金明砦,与西夏接壤,羌语必须要学,更别说战争中,如果连敌方叽里呱啦讲了什么都不懂,如何打仗?
“你不和西夏打交道,怎么会对羌语有兴趣?”她追问,孟良平眉头微蹙,去看一顶货架上的鬼怪面具,将它戴在脸上,故意装出吓人的腔调。
“知道越多,越危险。”
“看来你这趟行程并不安全。”李元惜点点头,下定决心:“既然危险,我怎么能让孟兄你独身赴险?你绝非闲问,我也不随意糊弄你。我讲得了流利的羌语。你却不行。你纵使天下最聪明,也休想学得一口骗得过羌人的口音,更别提与人对话——你得带上我。”
“之后再同你讲。”孟良平原本想推脱开去,但李元惜焉能放过他?她一把拽住孟良平的手臂,语气坚定:“你敢去的地方,我也敢去,你敢冒的险,我陪你一起。”
这话一出,叫两人同时错愕,一个没想到自己会讲出来,一个没想到自己会听到。李元惜更是面颊一红,索性梗着脖子,摆出一副你奈我何的气势。
“怎么?感动了?我李元惜待自家朋友,从来都是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她哪里知道,“两肋插刀”更让孟良平对自己避之不及,问题所在,便是孟良平不希望李元惜插刀,只希望她平安、顺遂。她作为街道司管勾,要应付街道的事务,已经够消耗心力,倘若再把她拉入自己的战场,那他,何以报恩?
“我不希望你冒险。”孟良平急着把她的手拨开去,这可惹怒了李元惜:“孟良平,你别小瞧人,你看我像是害怕冒险的模样吗?”
“我害怕!”孟良平脱口而出。他的话,叫李元惜又想起了爹,她心中顿时温暖又酸涩。原来,孟良平如此在乎自己。
“我害怕街道司事务被耽误……”孟良平尴尬地补充,可李元惜怎会相信他的亡羊补牢?
“你是不是舌头打卷不能讲真话?”她故意打趣地问,见他并没有轻松下来,便拍拍他的肩膀,装出一副长者信誓旦旦的模样:“放心,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