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出大相国寺时,又有一群人围堵着个小贩,原来正是小左所提到的卖西瓜的西域人,两人便一块去尝个鲜。西瓜售价略贵,他们与另三户人家分了一颗,小贩熟练地把鲜红的果肉切成方块,放进碗碟,撒一层甘蔗熬出的糖粉,放入木勺,端到两人面前。
就近在廊道的长椅上坐了,试尝了一口,顿觉清凉爽口,不是一般蔬果能敌。几口下肚,像坠入了山涧的清泉。人潮涌动的集市不再扰人,两人相视,竟不约而同地笑出声。
孟良平这家伙的确不令人讨厌。李元惜心想,隐隐察觉到,自己对他,怀着同别人不一样的情感。和他一起来逛街,不如和战友们一起时畅快,也不如和小左一起时欢乐,可偏偏让她有些沉迷。
想到这里,李元惜都吃了惊:沉迷?对某个男子沉迷?不可能!
“怎么红了脸?”孟良平问她,李元惜忙给嘴里塞了最后一块西瓜,大嚼特嚼,连连点头夸赞:“嗯!好吃!”
只是她吃得太急,不小心呛了一口,顿时咳嗽起来,面红耳赤的,模样狼狈极了。如果可能,真想蒙住他的眼睛,不叫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有孟良平帮着拍背,她咳了一会儿,安生了,自觉脸也丢尽了。
“想笑就别憋着。”
“对着红烧猪头发笑吗?我没这样的嗜好。”孟良平一本正经地摇头,李元惜好险没抄家伙揍他。这时,孟良平突然发出“嘘”的声音,李元惜看去,近处正有个乞儿在乞讨,就算他们浑身都残疾,一双耳朵必须是保全的,用来把全京城暴露在街面上的话语都吸收进去,只要鬼樊楼需要,就再吐出来。
他的靠近,叫李元惜明白,鬼樊楼绝不可能轻易放过他。
“我是糙着活惯了的人,怎么合适做长公主的义妹!”她特意说起,迎上孟良平惊诧的目光,余光却在注视着小乞儿,果然,听闻这一句后,他便有意地向他们靠近。
“走。”她起身,拽上孟良平大踏步地出了大相国寺。透露给鬼樊楼的信息一句足够,而她需要将详致过程,一五一十地全交代给孟良平,好听听他的见解。对毕昇,他尚且能深入地洞窥到活字印刷的深远影响,那她的结拜,自是能看得更透彻。
她眼见得孟良平面上阴晴不定,陷入久久的沉思。
“怎么?你不高兴?”
“街道司管勾成为长公主义妹,度支司马上就会把银子送到,京城街道改革大大减少阻力。我,一个辖管街道司的上峰,定然欢喜。”
“可是看上去并不欢喜。”李元惜直白地问他想法,孟良平的沉思叫她不安,闹市的喧嚣再次搅得人心烦意乱。她见他看着自己的眼眸愈来愈深沉,好像藏着一宗不可告人、又迫不及待地想面世的秘密。他终于开口了。
“长公主名唤赵志冲,是先帝和杜贵妃之女,自幼便为道士,先帝在位期间,并没有册封她为公主。你可知,其中缘由是什么?”
李元惜摇头,她哪里知道真宗时发生过的皇宫秘事,孟良平依旧紧锁眉头,语气沉重:“前朝有太平公主、安乐公主干政的教训,本朝自太祖皇帝时,就立了条规矩,对公主要‘导之以德,约之以礼’,对公主的要求极为严格。先帝为防公主在其母的教唆下,与外戚干政,祸乱朝廷,因此,早早地便让她做了道士,断了杜贵妃的念想。”
刹那,李元惜对长公主的命运生起怜悯之情:“你是说,做道士不是她本人的意愿?”
孟良平摇摇头:“七年前,官家亲政,他宅心仁厚,念及长公主又秉性正直善良,这才封妹妹为卫国长公主,号清虚灵照大师。”
“原来……”李元惜哀哀地耷拉双肩,没成想,公主也是个苦命人。倘若没有皇家的牵连,她又会拥有怎样的人生呢?
“长公主尚且如此,你便能知晓,与皇家站在一起,意味着更多责任、更多担当,也更多风险。”孟良平深知此事已定了个八九不离十,如今纵使李元惜不同意,也由不得她了——何况,凭他对李元惜的了解,只要能为大宋做贡献,她定然愿意担责。
“的确。但长公主提到的羌汉团结,我不能漠视,师爷和小左都劝我寻找靠山来与鬼樊楼对峙。”
想来,小五的事刚刚发生,孟良平不至于马上知晓,李元惜便把昨夜到今晨所发生的故事都对他讲了:“鬼樊楼胆大猖狂,坑蒙拐骗抢也就算了,竟敢假冒官差,做出这等险要了人命的腌臜事。开封府杜府尹已经知道了,定不会轻易放过它。我私心想着,倘若我是长公主义妹,它是否还有贼胆敢挑衅街道司?”
“不敢。但鬼樊楼居然敢做出如此大胆举动,背后必定藏着巨大的利益牵扯。你司师爷说起的,鬼樊楼妄想干涉东京街道革新,固然重要,但我总觉得,还有更深的机缘,尚不得知。”孟良平走到李元惜面前,沉沉地说道:“与皇家结义也好,与鬼樊楼对峙也罢,你且大胆去做,若有需要,不需你说,我自会尽力护你周全。”
他停住脚步,从怀里掏出两张叠地整整齐齐的彩画来:“这木版画是我专买来送街道司的,画的是神荼、郁垒两个捉鬼兄弟。我知道你不信神鬼,但鬼樊楼屡次三番、愈演愈烈的挑衅,着实叫人恼火。这副门神图,专门恶心鬼樊楼,申明自己的立场也是极好的。”
“是吗?”李元惜略是诧异,近些天来,孟良平的举动越来越叫人暖心,她纵使是铁打的心,也难免不感动:“你对我,不对,是对街道司……也没见你对其他几个司这么用心。”
但孟良平这厮,像是讨厌别人为他感动似的,刻意拿出水监的官架子,正色解释:“街道司勾当,十年内出了五任贪官,更养出了侯明远这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蠹虫。如今,街道司里里外外焕然一新,又逢街道革新之际,我自然,要护你周全。”
“说了这么多,你在乎我,只是因为我是街道司管勾?”
“怎么?李管勾希望着什么?”孟良平挑高眉头:“我在乎你,仅是因为你是李元惜?”
瞧这话问的,寡廉鲜耻!
“最烦你拒人千里,”李元惜生性坦荡,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你我有血有肉,算半个生死之交,承认你在乎我,又不会被天打雷劈!”
见孟良平全身僵着,一副故作清冷的模样,低下头又背过身去,着急着往前走,李元惜不禁觉得有些失笑。
“你那日夜寻觅惦记的恩人,也不见你去陪着,说不准人家以为,她对你并不重要……“
“重不重要,她自能感觉出来,何必我多说!”
话说着,两人已不知不觉地逛到州桥的地界上,再往前走就是开封府了。旧地重游,却听到了新的热闹。人群深处,是一对母子在争吵。当娘的骂:“你个浑小子,不是你赚得的钱,你就不该花,咱们必须报官,官府说啥就是啥。要不,祸事上身那天,我看你哭都没地哭!”
做儿子的试图辩解:“娘,你管它是不是俺赚的,喔,地上掉的钱你捡不捡?况且人家是点名道姓送上门了,凭啥咱不收?”
说着说着,突然“哎呀”一声,紧接着便是嗷嗷地叫痛:“娘,松手,松手,疼!俺提议,咱们先去街道司,问明俺管勾吧,这肯定是她为奖赏俺的功劳,特地送给俺的。”
李元惜拨开人群,见一削小老妇人,面容像是贫苦惯了的,衣裳却是好布料。她一手抱着个沉甸甸的褡裢,听着里面咣咣响,一手又拎着个大汉的耳朵。那大汉又高又壮,肌肉虬结,大臂都比妇人的腰身粗,偏偏被制地直不起身来,只能侧弯着,像张弓一般地走路。
道路上的行人指指点点,这大汉更是臊得满脸通红,抽空还得骂他们几句。
孟良平见了,转身欲走,被李元惜一把拽住了,却见他盯着自己的手——那只紧握着他手腕的手!
顿时一股热血冲涌上头:这果真就是钱飞虎所提起的,孟良平不反对的接触,只有她李元惜做得到吗?
还是老话,李元惜握谁的手腕本是正常不过的事,在铁壁军中训练,她抓握过男人的大臂,抱过人家的腰背,摔跤时甚至擎过人家的大腿,更不必说累极了一大群臭烘烘的人就地躺在一起,一觉醒来,身上平白搭了许多条腿。如此训练,才造就了她与众兄弟最初的生死情谊。可在孟良平这里,纯粹不是一回事,尤其是被钱飞虎点醒后,简单的肌肤相触就像火棍探进凉水里,刺啦啦地在她耳畔尖叫一阵。
“大人!”大汉刹住了脚,嘴一咧:“孟水监也在这里!”
接着,他震惊地嚎了一嗓子:“手拉手!”
更是爽朗地灿笑开来:“哈哈哈,咱就说,长生哥的喜事来得早呢,没成想,俺管勾的喜事来得更快——娘,你撒手,俺给俺大人道个喜。”
道喜?
情急之下,李元惜抽手就给雷照一巴掌,打得雷照懵头傻脑,不明所以。
“什么喜?唯恐不乱,再乱讲话,我拔你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