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认为,克魔镇鬼的最好法器,从来不是刀剑,而是我们自己。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在某些时候,屁话不如,能救你们的,还得是自己,你们不想沾染别人的血,更别叫别人沾染了你们的血。是也不是?”
“是!”
“你们每个人,都听过我说,街道司与从前不一样了。从前,它的敌人是百姓,是商户,是走在大街小巷的每一个人,甚至每一头牛羊,每一辆车。现在的街道司,敌人是鬼樊楼,是货真价实的恶人,它要我们听它话时,以伤害我们的人,来迫使我们屈服。可是我们心里有正道,它算老几?”
在青衫子们高涨的情绪下,李元惜结结实实地将他们个人的生死与街道司的命运绑缚在一起。
“丁若可一事,我李元惜反击了它,也彻底得罪了它,某一天,当它来伤害你们的时候,我希望你们能尽量自保,自保同时,也能痛痛快快地反击它,不受它的窝囊气!今日的拳,你们练不练?”
“练!练!练!”青衫们振臂高呼,李元惜向教头两位抱拳:“有劳了。”
有他二人在街道司,她甚至可以期待,某一天,会在青衫子们身上,看到铁壁军的影子。
果然,教头说的头一句话,便与当年她头天在铁壁军操练时,听到的训斥是一样的。
“要想在关键时候换条性命,现在就不能怕苦和累……”
说书先生们深受触动,不想离开,但是,眼见着青衫子们开始了简单的操练,他们提笔攥册,杵在中间,也实在难堪,因此赶忙退了出来,李元惜已经在大门处等着他们了。
“李管勾,我们向你讨要故事,这是给你的酬劳。”他们递出提前准备好的银子,李元惜本想推辞,却见那钱袋子一个个的分量不轻,就叫小左收了。
“姐姐,这不好吧?”小左为难,他是怕先生们尝到甜头,后面再来打扰李元惜。
“什么好不好,这是应得的,再说——你不得攒钱买粪道吗?”
“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小左收了银两,掂量了一下,很是开心:“约有五十多两呢。”
送诸位先生离开后,李元惜便去找小叔,这五十多两银子顺手就被她取了过来。
“你打算拿这钱做什么?”小左急问,两眼期期艾艾,想拿回银子:“咱们得用来攒着买粪道,你可不要胡乱花光了——你说话,到底要做什么?”
李元惜有意逗她:“还能做什么?雷照不是弄丢了人家的蟋蟀王嘛,这银子算是我补偿给他的,给他重买个蟋蟀。”
她叫来小叔,顺带着叫小左守着后院院门望风,防止有人潜入进去,两人一块开了锁,进到客房去找孟良平,拿到他给滑州修河都监张君平的信,又把银子塞给了他。
“小叔,这封信非常重要,务必要交到张君平手里,且不能被任何人发觉,能做到这事的人,只有你。”李元惜将此信由来与他简单说了遍,好让他知道轻重。
“知道了,这事交给我,你们放心。”小叔说着,对李元惜狡猾地笑笑:“你知道,我见过最精彩的军情传送是怎样的吗?”
他将这封信拆了无用的信封,只将信反复折叠成小块,在蜡烛上烧了些蜡油,与信撮合成一个小蜡丸,当着孟良平和李元惜的面,艰难地生吞进肚子里。这一路,只要不将他破肚搜肠,没人能发现这小小的蜡丸,而去滑州的几日几夜,他又需将排泄出的蜡丸清洗重新吞入腹中,不说其要克服的心理,单说危险,若是不慎卡喉,便可能窒息而亡。
“小叔……”李元惜不知该怎样感谢他的忠诚,小叔哈哈大笑:“放心吧,你们要的那个小孩儿,我一定平安带回。”
“什么时候出发?”孟良平问道,小叔答说,今夜耳目众多,但经过雷照一闹,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蟋蟀跑丢了。蟋蟀这种动物,只有夜里才能听到它的声音,要抓蟋蟀,也是在夜里,所以,他今夜就会出发。
李元惜和孟良平抱拳谢过,本想送他,小叔却制止二人。既然要做大事,切勿因为个人情感而令他人警觉生疑。另外,银子也同样是这番道理,谁会带着五十两银子去捉蟋蟀?
如此,小叔便在无人送别的情况下,只带了三两纹银,拎着蟋蟀笼子,哼着小曲,穿过热闹非凡的街道司大院,路过鬼樊楼派来监视李元惜等人的暗哨,骑着匹骡子,优哉游哉地出城去了。
此夜,两人暂且各回房安睡,翌日李元惜醒来时,钱飞虎已安排人在院中树下摆了茶桌和椅子,后院并不能隔绝前院的嘈杂,然而,孟良平独辟一方幽静。
一壶清茶,一炉香烟,一副棋,他执棋落子,全神贯注,李元惜好奇地凑到棋盘旁看了会儿,只见孟良平紧锁眉头,踌躇不前,反倒是她,自认为能走一步好棋。
举黑棋,落定。
孟良平笑笑,举白棋,一招成就输赢,李元惜恍然大悟,方才自己走的那一步,正是白棋设下的陷阱。
李元惜不甘心,捡起棋子,给了孟良平黑棋,自己走白棋。孟良平神情再度严肃,思忖片刻,落子。
李元惜不愿再轻敌,盯着棋盘,铆足脑力思考良久,落子。孟良平落一子,成五连子,胜!
“这棋是你带来的,自然跟你一条心。”李元惜没好气地说,逗得孟良平发笑。
“是你技不如人,反倒怪我。”
两人正说笑着,钱飞虎从寝房里走出来,一副委屈模样:“这棋是我带给大人的,但棋子和我不一心。”
“怎么回事?”李元惜见他拎着书箱,里面装着孟良平喜爱的笔墨及一些公文急件,放松的心情一扫而光,这一刻,她的好心情像被大狗咬了一口,缺失的喜悦让她意识到,自己竟这般希望抬头低头都能见到孟良平:“你不会又要闹着回都水监去吧?”
“你惹出来的祸,你说!”孟良平意指钱飞虎,钱飞虎把书箱放在书桌旁,收拾着撤掉棋盘,他手里边动作,边抱怨着:“李管勾,不是我不讲信用,我的确答应过大人,他在街道司安心养伤,我负责在都水监和街道司两头跑,整理公文信件等,对不对?”
“的确如此。”李元惜承认,钱飞虎把书箱里的东西掏出来,那是一卷至少三十多页的图纸用力放到桌上。
“李管勾,这些图纸是各地发回来的关于今年春耕浇灌的河图,都水监监丞们就能勘察检验得了,可倒好,大人偏要亲力亲为,自己检查……”
“你说错重点了!”孟良平拿了镇尺,将河图平展压住边角,李元惜往图上瞄了眼,顿觉这东西比下棋更难搞,便不想再掺和两人的争论,想要逃出去,钱飞虎却一定要让她做主,规劝孟良平放权给监丞,尽量给自己留出养伤的精力。
“我昨日看各地来信,江南北路河长说今年雨量充沛,水库蓄水充足,引河灌溉农田,春耕基本没有问题。”孟良平拧着眉头,看样子很不高兴。
“这不是好事吗?”李元惜问,孟良平摇摇头:“这就是问题所在了。我研究江南北路周边地貌和降水,以为他说了假话,江南北路恐已见旱灾苗头。他的河图交到监丞手里,监丞竟然浑然没有察觉问题,给我的附信中表明无误——我该相信谁?这些被他们验过的河图,我还能放心吗?”
这就怪了,李元惜继续追问:“有旱灾,这河长为什么不如实相告?”
“因为他年老力衰,即将致仕。”孟良平不客气地点明:“这老滑头,从来报喜不报忧,以为河图画得漂亮,述职时编些好听的话,就是他在任的政绩。他俨然忘记河长需如实监测、汇报的职责。”
“如此,我不该亲力亲为追查他吗?”他挥挥手,叫钱飞虎带他写的令立刻回都水监,某几位监丞立即秘密出发,前往江南北路寻访旱情,时间紧迫,不准贻误。另外,将他昨夜写就的责问信函立即发往江南北路的诸河长,令他们见信启程,立即来京述职。一方面,他要亲口听听他们怎么解释,另一方面,只有河长离开,监丞才能不受阻挠地尽快、尽全地调查真相。
听孟良平解释事情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钱飞虎也不敢耽搁,立刻领命回去。
“平日你也是这么忙吗?”李元惜问道,准备在他身边找把椅子坐坐,孟良平却挡住椅子。
“我在赶时间。”
“着什么急?”
他欲言又止,转而给李元惜分配任务——听!去听街面上的消息,听得越全越好。
这一点,问从大街小巷做完委托回来的青衫子便好。鬼樊楼有乞儿做它的耳朵,李元惜同样也有青衫子做自己的耳朵。
早市刚开,京城的好多说书铺子都热闹起来了,说书先生挂出醒目的条幅,跑堂们敲锣打鼓地吆喝,招呼过路的行人来听讲。经过前一日的消息传播,大家都知道李元惜白刀子进丁宅,红刀子出丁宅,今日再一听先生的消息来源是李元惜的亲口讲述,那还了得?过路行人一请一个准儿,都往店里拥去,客座满了就站着,站满了就在窗户下听。先生一茬讲完,清场,喝口水润润喉,开门,哗啦啦地又挤进一茬。一上午的工夫,铁嘴里就生了大血泡子,趁着上厕所的工夫赶紧挑针扎了,回来继续拍下醒木,只卖座和打赏的钱儿,就够先生们快活一阵子了。
且,丁若可延展出来的新闻远不及此。
树倒猢狲散,平日里备受同僚称赞认可的丁侍郎,尽管还未抓捕到位,但在天子脚下已经被骂成过街老鼠,仿佛只要骂得够狠,就能彻底与他划清关系。朝臣都是文采斐然的才子,口诛笔伐皆成妙语文章,传到民间,只是欣赏他们的文采并不过瘾,这些朝臣们与丁侍郎曾经的爱恨纠葛也被说书先生们挖得剥肉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