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不止丁若可,就连墙头草的朝臣,也都被淹没于口水之中,沦为民间笑柄。他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不能公然去堵悠悠众口,只能暗暗悔恨当初为什么会和丁若可扯上关系。
机灵点的大臣,着急在黑市出手自己收藏的珍奇古玩,原先值百两的,现在二三十两就可以卖出,只求一点:不漏风声。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珍奇古玩店里,很快就吆喝起来:新到某太常收藏的名画,某中书舍人的什么瓶什么罐,某观察使家的绫罗绸缎,某少府的人参灵芝……
如此一来,这些大臣的“机灵”反倒又成了别人批驳自己的把柄,还不如不出手。
最让人忍俊不禁的,是左谏议大夫风风火火地把丁若可送给自己的两名西域舞姬转送出去,没想到姑娘们半路跳车,跑到官府里告他一状。左谏议大夫素以清正廉洁、洁身自好而自居,逢有酒色的应酬决然不参加,两名西域舞姬的现身说法,却叫他的虚伪面具就此揭开。百姓甚至编了首顺口溜调侃他:左谏议,拒酒色,胡服里,弄春光。
这些诙谐的调侃与一纸行文严谨的通缉令同时出现在京城大街小巷。
经大理寺审查核实,礼部侍郎丁若可走·私禁榷青盐,敛收巨额钱财,死罪;于汾州大肆低价收购或强买良田、强收高租、垄断商行,致使民变,死罪;在京贿赂官员,控制公衙买办事务,敛收钱财,死罪。
然而,这所有死罪,均可由太·祖皇帝“不杀士大夫”换得一丝生存机会,唯独“勾结西夏张元,通敌叛国”一条,乃是国·家不能容忍的死罪,丁若可无可逃脱。
官府发出通缉令,凡为捕捉丁若可提供可靠线索,赏银百两。
这赏钱够三口之家一辈子温饱无忧,百姓们也津津乐道,可是,提供线索的又寥寥无几。知道鬼樊楼的,不敢揭悬赏,不知道鬼樊楼的,更不可能知道线索。重赏之下,无有勇夫。
对于吴醒言来讲,他执掌大理寺,捉拿丁若可是头等大事。之前,郭昶派出去的禁军为他圈定了跟丢玉相公的地方,以方圆三里地为径,三里之内所有地方都在紧急排查中,尚未找到鬼樊楼的入口。
不得已,他只能再做两手准备,广布兵卒,从三里地附近的明沟闸口进入,试图“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惜,一天一夜,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好消息。
故而,今早朝堂上,一向敢直言犯谏的知谏院富弼批评吴醒言渎职不作为,并且大斥其无能,不配其位。
富弼之言,首开因事害职的先例,朝廷中各派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势力,借着丁若可的垮台,开始清除自己的挡路石,恰好民间闹得沸沸扬扬的贪·腐便是证据。
大宋冗官冗职,在赵祯做皇帝的这些年里,已经达到历史从未有过的高峰。纵观大唐,从建立到灭亡也不过收录七千余人,而他已经录用三千余人。其中,大有才华的人还在家闲居等待上位,因此,赵祯乐于清除些朝中素位尸餐之老臣,缩减官职。
权衡之间,一日之内,三位官员已遭贬谪。
小打小闹,皇帝默许,可是,事态俨然有扩大之相,甚至危及他所倚重的大臣。
皇帝焦灼,大臣不安,百姓幸灾乐祸,李元惜将听来的消息说与孟良平,对于朝中发生的变故,他并不意外,这已是老调重弹,在垂拱殿里不知弹了多少次。
不过,他的心情也愈加忧郁下去:若弹不好,社稷危矣。
之前叫范仲淹、欧阳修、尹洙、余靖等贤臣被贬谪的君子党争,已让大宋朝堂失去了从前的团结和气、一心为国,朝中大臣由最初政见不合,变为权力之争、利益之争,若是今天再出现更深的裂痕,岂不是元昊乐见其成的?
李元惜则尽力去揣测这些人被驱逐,意味着官家怎样的考量,她心中惴惴不安,大理寺少卿吴醒言尚且被人持续诟病攻讦,不知孟良平会被如何处置。
好在吴醒言和郭昶两位大人很是积极,这天下朝后便驱车到街道司探望孟良平,与李元惜四人在院中摆起茶座,交流了一个时辰,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垂头丧气。
“朝中没人在乎丁若可,你们听明白了吗?青盐案是由我这大理寺少卿侦办,可朝堂上根本没我说话的份儿。”吴醒言绕着院子走,满胸愤怒的他顾不得斯文:“现在大家在乎的,不是丁若可,而是借着丁若可,能得到什么!有利,则来,无利,则往。那些大臣们的嘴脸……呸!”
“他们可以不在乎丁若可,咱们为何不跳过丁若可,直奔鬼樊楼?”郭昶被他绕得心烦,索性闭了眼:“按照孟水监的猜想,鬼樊楼看重的,是踢开丁若可,自己与张元联系。这个计划如果成功——而且我觉得,朝堂上百官的表现,已然证明,鬼樊楼有能力实现这计划。那么,凭鬼樊楼在京城的势力,西夏不仅对我大宋了如指掌,更会架空天子席下!那时,满朝豺狼,还有我们立足之地吗?”
吴醒言梗着脖子,对郭昶的说辞很是惊讶:“郭大人,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咱们得看得深远。”
“何为深远?”
“避轻就重,直击大宋最核心利益,彻底断了鬼樊楼勾结张元的念想!”
“怎么断?”
“西北的战事咱们管不着,但咱们脚下的这寸土地,难道咱们无能为力?”
两人一来一去,郭昶的解释并没让吴醒言满意,吴醒言继续追问,三五遍后,郭昶终于被他缠得不耐烦。
“吴少卿,你究竟要怎样?”
“不是我要怎样,是你要怎样!你连你的目标都不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吗?”
“胡说!我做事一向光明磊落,哪有什么不敢说的!”郭昶激动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将自己内心的想法一吐为快,可他到底还是管住嘴皮子,没敢吐露。吴醒言见他如此,气哼哼地坐回椅子里去。
“丁若可抓捕归案,青盐案便可了结。”他说道,虽不甘心,亦是他真实考虑。
“鬼樊楼怎么办?”郭昶追问,吴醒言拿捏住了他的心思,步步紧逼,挑破他犹疑不决的狂妄想法:
“难不成郭大人想要清剿鬼樊楼吗?”
孟良平一直静听二位大人争辩,他耐心地刮粉焚香,引燃一缕沉香,正因为这句问话,竟叫他吃惊之余抖落一豆香粉。
李元惜注意到这点,再看郭昶,他用力甩袖,气得背过身去,瞪着香炉:“有何不可!吴少卿是在嘲弄我高空建阁、不切实际吗?”
香炉内檀香袅袅,安静地燃烧、化烟、消散,郭昶的心也跟着激动、休止、沉默,短促的变化,最终成为被期待佐拌的恐惧,沉闷地敲击着胸膛。
尽管之前已经想过很多次,他的想法正式说出来时,仍是吓到他自己,更叫吴醒言收住怒气,愣在原地。
“难道不是吗?”吴醒言定了定神,缓缓落座茶桌前,极是落寞地为他斟茶:“郭大人气躁了些,来,喝茶……”
郭昶两拳紧握,按在桌上,咬着唇,一副愁苦模样,哪里有喝茶的心情。
“我原以为吴少卿既有彻查青盐案的决心,应当也是忠君报国之人,不料……”
“你两个何必自己吓自己?”李元惜憋闷得慌,“清剿鬼樊楼,很难吗?”
这下可好,郭昶和吴醒言的目光都转向她,吃惊得很,孟良平不免轻笑出声:“元惜,你进京不久,对鬼樊楼并不了解。
清剿鬼樊楼,这是先帝都没敢做出的宏伟设想,纵使是武德充沛时的太祖太宗朝,大多也只为下渠捉拿要犯,少有的清剿都以失败告终,以至于几十年来无人再敢提清剿二字。前贤尚且不能成功,我等何怎敢萌生那样大的‘野心’?”
“就是啊!”吴醒言拍着桌子,“我看,咱们还是实事求是得好。咱们连丁若可都抓不到,谈何清剿鬼樊楼?我准备向开封府索要鬼樊楼三当家老鬼,若能说服鬼樊楼交换,我愿意释放他,责任……我来担着。”
“不可!”李元惜立刻阻止他:“老鬼是什么人,你释放他,不是放虎归山吗?”
“李管勾,如若不然,你有办法吗?”吴醒言反问,李元惜一时哑然。
“好了,你们不要吵了,”孟良平算是听出来了,他们三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且一番讨论也是乱七八糟,显然是被朝堂上的争吵打乱了心思,因此,他觉得当务之急,是要理清官家对鬼樊楼的态度。
吴醒言说过,他带着皮相、铁扇等证物面见官家时,官家仍不觉得鬼樊楼是威胁,认为玉相公出手干涉青盐走私,不过是商人唯利是图的本性作祟。鬼樊楼作恶多端,他们的恶行,官家已听了太多,多半已经麻木了。
吴醒言离开后,不巧错过了吕夷简匆匆进宫,自然,关于皇帝与宰相间的秘密议事,他一个字没听到,一眼也未看到过,直到听郭昶解释,他才恍然大悟。
按理说,鬼樊楼勾结张元足够让官家紧张一回,皇帝和宰相关门议事,尽皆机密。他二人是怎么考虑、怎么安排的,外人一律不得知,今早朝堂论辩,大家才听说刘权成此人在宫中染疾暴毙。什么染疾暴毙,不过是被杀了的委婉说法。
“官家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不清楚,我向吕相询问,你们猜,吕相对我说什么?吕相为推责,竟然说:你是大理寺少卿,你决定青盐案能侦办到什么程度——”吴醒言不平又委屈:“我拿什么决定?今早我在朝中险些被人唾沫星子喷死。”
孟良平豁然开朗,这哪里是吕夷简推责,明明是在放权。见机行事,青盐案侦办到什么程度,朝廷便会做出什么程度的反应,也即是说,大理寺可以以侦办青盐案为名,捅一捅鬼樊楼。刘权成暴毙,便揭示了官家对鬼樊楼插手朝廷事务、损害国家利益的不容忍。
孟良平把自己的想法与众人说了,众人细细思量,都觉得他所言极是。
“官家意压制鬼樊楼,但在朝堂上并不明说,此举,应该是为防止百官阻挠误事。”孟良平推测道:“其实近日早朝,官家都会设法观测百官对鬼樊楼的反应。天子与士大夫明争暗斗,两位大人处于风口浪尖,若是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郭昶与吴醒言不约而同地都避开孟良平的视线,心虚得低头把玩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