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惜心虚的,是吴醒言那看向她时仿佛洞悉了一切的眼神。在这之前,也不知道怎的回事,她居然会失神地注视了孟良平一小会儿。这两者之间不知是否有关系?总之,她忐忑不安,且一旦想起,就不禁地要心跳猛地加快,也要烧红了脸,好不发窘。
不想,自己的红脸惹来小左误会,她急得扯住她的袖子,两眼严肃地正视她:“喂,我可告诉你,吴醒言已经有妻了,孩子都能长到你腰那么高了,你可不要乱想。”
李元惜推她一把:“不懂别乱讲——圆又蓝的那话到底什么意思?”
小左绞尽脑汁去想,想不出所以然,周天和又不在衙司内,故而只能凭着经验乱猜一气。
“可能是句古诗?这些文人,不就喜欢摆弄这个吗?”
李元惜觉得有道理。
“吴少卿怎么会突然对你讲这个?”
“不晓得,估计是嫌我盯着孟良平看了好一会儿。”
“盯?”小左不怀好意拿手肘戳戳她:“怎么?动心了?是不是觉得,你妹妹我给你挑中的如意郎君很入眼?”
“是是是,有点入眼了。”李元惜承认:“但你还是不清楚那句歪话什么意思。”
“问问孟相公呗。”
小左心情大好,一行人很快进到小院内,孟良平则从桌后起身来迎,吴醒言连忙制止他:“孟水监有重伤在身,仍然孜孜不倦于公务,我等惭愧,切勿再行多礼。”
不久前,孟良平已差人去度支司请郭昶大人前来一叙,若是无意外,此时也应快到了。孟良平要去房内拿一样东西,李元惜借机跟了上去,悄悄问他圆又窒息里又蓝的古诗是什么意思。与她相比,孟良平可说得上学识渊博。
可是,意外发生了,孟良平刚开口准备说出答案,忽又戛然而止,怪异地看着李元惜。
的确,从一舞刀弄棒的粗人嘴里听到一句古诗,不大自然。
“你从哪里听来这句话?”他问,忽然,又如一头受伤的小兽,悲哀地扭回头去,只因对面坐着吴醒言这位不相干的大人,所以被迫无奈,只能面向李元惜。
他不由得追问:“谁讲给你听的?”
看他反应如此强烈,李元惜极是后悔说给他听,心烦地摆摆手:“你直说,这句诗你有没有听说过。”
“我不仅听说过,且能全文背诵。但你得告诉我,是谁讲给你听的。”
他取了图纸,却不肯交给李元惜,李元惜亲自来取,也被他一手拂开。
李元惜多少觉得,他有些咄咄逼人的急迫,像个护食的狗儿,警惕又哀伤。
她似乎也能察觉,这样的情绪与之前遭遇丁若可背叛时的悲伤全然不同,具体如何不同,她又说不上来。
此时,李元惜追究一句古诗的耐性也耗了个干干净净,索性把自己乍看到绿茵花香中的孟良平时失神一刹,以及一刹过后吴醒言的反应老实说了,然后摆出一副任杀任剐的架势。
“这不怪我,谁叫你自己乱人眼!”她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辩解:“我又不是瞎子,看到好看的东西,自然会多看两眼。”
至此,孟良平才放松心情,眉梢也跃上喜色。
“你的意思是,我堂堂大宋水监、你李元惜的交心挚友,是个东西?”
“不是东西。”
“我不是东西?”
看他那得意洋洋的模样,李元惜真是恨不得赏他几个巴掌。
“我不是东西——行了吧?所以……圆又蓝的,到底是什么?”她发誓,这是她最后一次提及这句不成体统的歪话,却见孟良平的脸色也渐渐飞起一朵红霞。
定是什么骚话!
李元惜甩袖就走:“不说拉倒。”
“思公子兮未敢言。”孟良平在她身后回答,恐她听不清楚,又一字一句背了出来:“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沅有茝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是屈原名篇《湘夫人》中的诗句,写的,是思慕恋人……”
思慕——恋人?这样的骚话,李元惜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吴醒言这个没脸没皮的,对着她和孟良平讲什么思慕恋人?哪个跟他恋去?
“这个屈什么原,老鸡婆子一个,真个不要脸!”她指桑骂槐,孟良平瞪起两眼,吃惊地望着她,绞尽脑汁也绞不出屈原怎么摇身一变成了老鸡婆?
“欸?”
李元惜的手指戳到了他的鼻尖:“不许你再想这骚话!”
“骚话?”
李元惜陡然回身,抢了图纸,大步走出寝房,落座时狠狠地瞪了吴醒言一眼,吴醒言甚觉莫名其妙,但也没有去细究,直说正事。
在他向孟良平、李元惜说起朝堂上的争执,以及赵祯的决定时,郭昶也急匆匆地赶来了,四人到齐,小左守着前门望风。
郭昶和吴醒言想提醒李元惜,密谈不容外泄,李元惜清楚他们说的是小左:“无碍。小左是我信得过的人,各位大人若信我李元惜,也当信任小左。”
两人再看孟良平,见他并无反对,便先放下心去。
几人将各自面临的状况相互交流一番。对于郭昶提到的关闭榷场、严打青盐走私,孟良平认为很有必要。
另外,他还有一事要补充。
他打开图纸,这是一副今早钱飞虎刚送到的图,是最早一批被他派遣进入江南北路的监丞绘制。另外一副,则是方才江南北路两位主动进京告罪的河长提供的,两张图都与当地私挖盐池、截留河水有关。
孟良平认为,江南北路的旱灾既有天灾,也有人祸。
“我估摸着,有人故意利用民众贪小财的心理,造谣河水有盐,并暗中领导了截流、分流河水的行动。”
“可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江南旱灾,对他们有什么好处?”郭昶问道:“这没道理啊。”
其实,不仅郭昶,吴醒言和李元惜也看不出故意截流河水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目的,难不成有人要故意制造大批难民?但是河水有盐绝对是谣言,散布谣言者背后的目的究竟为何,必须要查明白。而且,根据孟良平最新了解到的消息,江南北路的难民已经颇有势力,当地官府并不镇压。
“当地流传着一种说法:务农吃不饱,秋收饿死人,进京入兵籍,三餐酒肉足。”孟良平凝视着郭昶:“郭大人,难民是要入京来了。”
“这……”郭昶感到震惊,昨日下朝后,他立刻与富弼商议,今日富弼将亲自押着赈灾粮下江南。赈灾粮到了,难民有吃的,自然不会进京。如今京城一百五十万人口,禁军人数超六十万,实在不能再收纳难民充兵籍了。
但他也听出了这句说法的威胁:难民进京,是有人在背后鼓动。是谁?
或许,这只是难民自发组织,又或许,新的乱民已经形成,意欲起事。农民起事,实是不稀罕的头疼事儿了。
“郭大人,我隐隐有些感觉,难民这事和盐道脱离不了关系。”孟良平说道,郭昶略思忖,仔细将两张图纸收好:“孟水监考虑得周到,我领教了。今日富弼离京,我定叮嘱他注意暗中严查,尽早回复。”
吴醒言闻此,连忙将自己的一员心腹也安插进去。毕竟他大理寺极擅长密探,曾经潜入西夏盐场的密探便成功揪出了青盐案,此次下江南,没准儿能牵出个造反案。
郭昶对吴醒言这一提议很赞赏。有道是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何况在座的都不是等闲之辈。李元惜想起郭昶曾展现给她看的神秘图纸,觉得既然怀疑到青盐头上,就得关注类似这次进京的盐船上出现的神秘符号,不如将这符号也向富弼透露一二,好让他多加留意。
如此甚好。
盐道之事论定,接着论及暗渠,果如李元惜所料,暗渠年久失修,昨夜各条河道都冲入不少朽木和泥水,应当就是出自暗渠。
“一来,街道司对暗渠还有改造的想法,二来,填埋速度太慢,我估摸着地面怕是支撑不了那么久,先用支撑木来修缮暗渠,确实迫在眉睫。”孟良平说道,对于李元惜提出的,令禁军伪装成百姓参加街道司招募,除却再三叮嘱要保守秘密,万勿泄露出去,也别无其他要求。
“你们不觉得这计划里有很大的漏洞吗?”小左忍不住插嘴,三人一愣,征询她到底是什么漏洞。
“吴少卿,我街道司招募多少禁军合适?”
“三千不嫌少,五千不嫌多。”吴醒言答道。李元惜本来想去抓一只绿豆糕充饥,却被他这句话给噎了个半饱。
瞬间,李元惜觉得他像极了贪得无厌的大蛤蟆:“吴少卿,这便是你太天真了。你瞧我这小院子,容得下三千人吗?供得上三千人的伙食吗?”
“不仅三千人,恐怕五千人都落不住呢。”小左火上浇油:“姐姐,我方才算是听明白了,街道司招募青衫子,是要用街道革新、修缮暗渠这条理由,对不对?”
“对。”
小左转向吴醒言:“你的禁军下渠,会帮忙干活吗?”
“他们的任务是探渠。”吴醒言答,小左追问:
“那谁来干活?”
“青衫子。”
“三千禁军下渠探路,几个青衫子在修渠?”小左又问,吴醒言被问得哑口无言。
“你们这些人,都只是站在你们角度上看问题,我作为一个普通老百姓,只会觉得你们太会演戏了。”小左拉开椅子坐下来,煞有介事地给他摆事实、讲道理:“首先,既然用了这条理由,就得做出这条理由应有的动静和结果来,否则,百姓们眼看着哗啦啦三千人下渠了,哗啦啦三千人又上来了。渠还是那条渠,一点一寸都没修缮——那有什么劲儿?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三千青衫子有毛病,更不用说鬼精的鬼樊楼!”
吴醒言挑了挑眉:“左姑娘所言极是。”
“所以要招,就得多招,不仅招禁军,还要招真正的青衫子进来。”小左一锤定音,李元惜忙举手赞同。吴醒言笑着摇摇头:“左姑娘,我一个从三品大员,甘拜你之下风。说吧,还有哪些地方是我们考虑不周的?”
“错了错了,吴少卿不是拜我下风,是拜自己从未接触过的街道司杂事的下风。”小左忙替吴醒言开解,逗得众人大笑,趁着这欢乐气氛,她眼珠子一转,向李元惜使使眼色,袖筒下的小手悄悄向她做了个揉搓的手势。李元惜当下便明白她要抛出什么要命的话题了,她为她开了个好头。
“诸位,可惜人不是豆子变戏法变出来的,要想让人干活,要想让事做成,还得一样东西。”她招呼小左,去账房把账本带过来些,好好给大人们瞧瞧。郭昶、吴醒言都是聪明人,当下即明白,李元惜这是跟他们要钱呢,郭昶顿时黑了脸。
小左起身去账房,随便找了几本账本,放到他们面前:“街道司账本什么情况,你们不知道,你们都瞧瞧看,我们还有没有余钱再招募青衫子?”
郭昶大致翻看,吴醒言也凑到旁边多看了几眼,只见账目条条记载清楚详细,每一项收入,几乎都是售卖粪肥的盈利,总账目上,收入与开支几乎持平。
“禁军又不需要你们发月钱,你们只需要负责自己的……”郭昶嘀咕,小左打断他:“我们自己的,一座粪场也开支不了那么多啊,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不干活了,街道司也不招募青衫,保持原状。”小左拍了拍账本,郭昶脸更黑了:“左姑娘这是调侃本官了。”
“郭大人也没给我们好脸色啊。”小左回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