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郭昶郁郁不快,小左又步步紧逼,尤其是这问题拖不得,必须解决,吴醒言只好跳出来做个和事佬:“吴兄,左姑娘说的是,街道司没有招募青衫子的财力,又怎会让鬼樊楼信服它会招募?如果不信,咱们的禁军到底还是没法去光明正大地探渠。所以,咱们务必要给它创造这样一个条件。左姑娘,我说得对不对?”
“吴少卿不愧是大理寺少卿,办事一点都不糊涂。”小左说道,微笑着看着郭昶:“那么,度支司是否可协助街道司一臂之力呢?”
郭昶甩袖离座,走了两圈,烦不胜烦:“钱钱钱,左姑娘,财政吃紧啊,度支司如今恐怕无力……”
“看来,郭大人想空手套白狼。”
“左姑娘!”一直坐看事情发展的孟良平连忙制止:“不得无礼!”
他虽是口头制止,却地引颈翘首地望着郭昶,其意自明,郭昶怎会不懂得?他面色更囧:“孟水监,李管勾,左姑娘,你们也听到了,延州有战事,江南有旱灾,今年的度支司银钱颇是紧张……”他忽然话锋一转,急切地把球踢到小左脚下:“我素闻左姑娘有一身赚钱的好本领,不过区区两三月,就让一座街道司起死回生,用一座粪场养活了几百人,实在了不得。左姑娘这等空手套白狼的好本事,可否再用一次?”
这个问题可真是问到小左心坎上了,她早就为此想了千百次,不过,都是梦想。如今,郭昶问出这个问题,在常人看来很是离奇,想要办成更是难于上青天,她却很是兴奋,竟然脱口而出:
“当然可以。一座粪场,供养五百青衫,六条街道整治。街道司再挪不出一两银子做他用。”小左说道:“以此来推算,三千青衫,起码要用六座粪场来供养。五千青衫子,京城大小街道无数条,少说也得八座粪场。”
“公厕呢?”郭昶急问,“我记得你们公厕是卖广告的,广告收入如何?”
广告,取义为广而告之,是街道司用在公厕上的小手段。
小左细细为他解释,一处公厕修建,至少需要十两,街道司之所以没困于这项开支,是因为寻了些商户,愿意花钱将自家商铺登上公厕墙上做广告,如此,街道司才可做到只拿出五两本金去修一座公厕。
“郭大人,我这个账房先生为了让街道司事务正常进行,已经想尽了所有办法来赚钱。度支司若可帮街道司一把,大概就清楚一个月要多少银子,一座粪场的威力有多大了。”
“那照你账目上的结余来看,街道司目前并无购买粪道的闲钱,怎样开辟八座粪场?”郭昶问道,吴醒言不消细算,就认为数目巨大,推翻粪场修建。
“不成,咱们还是另想法子。”
“听她说完。”李元惜打断他,鼓励小左,今日三司使郭昶就在院中坐着,有什么大胆的想法,大可说出来。
“京城剩余七条重要的粪道,全与军营相关,在我和姐姐进京之前,已被各粪商抢占,街道司需要攒钱才能去买办。修建公厕,也是为了向各街道收集粪源,但公厕不多,粪源便少,粪肥也就少。所以,要想建粪场,必须先买粪道,要买粪道,必须度支司出钱。”
“左姑娘,边境战事日日烧钱,西北筑城如浇银水,南方旱灾又在继续,小股乱民正在集结,度支司纵使愿意协助街道司买办粪场,也须得有那个能力才行。”
“你有能力。”小左提出一个字:“赊”。
郭昶一愣,愁眉舒展,几步走到小左面前,细心问:“怎个赊法?”
“以你度支司做担保,我们街道司向禁军营赊粪道,街道革新结束后,再还给禁军营,若无力偿还,粪场便用来抵债。如何?”
郭昶略悟片刻,便理解了小左的计划,他当即眉飞色舞,哈哈大笑:“好法子,好法子。街道司赊粪道办粪场,八座粪场的盈利全部用来革新街道,我想,只要消息在全城散播出去,鬼樊楼定然关注,届时,街道司大行招募青衫,三千禁军便可光明正大进入街道司。”
郭昶大呼过瘾,吴醒言也领略了小左的机灵和魄力。
“且此计有利无弊,街道司粪场一旦得以正式开业,便能反哺街道革新。那时,我们表面修缮暗渠,暗地里,清剿鬼樊楼。左姑娘,你可真是街道司的宝贝疙瘩啊!”
两位大人都同意,但不知皇上是否会应允。
“如此,还望郭大人在朝堂上提及此事。”孟良平向郭昶提议,郭昶欣然同意:“诸位放心,明日上朝时,我一定与官家说明。我想,前有李管勾填埋麻衣巷暗渠做震慑,鬼樊楼接下来的目的,应该在于插手进修缮中去。或可能安插自己的人做青衫子,或可能控制商行。李管勾,你可早做些准备。”
此计说定,两位大人不便长久停留,少饮两盏茶便离开。而小左,还有要事有求孟良平。
“眼下,街道司的粪场仅有一条粪道,且粪肥向各田庄农地售卖,也需便捷的车舟。街道司只有一艘夜游神号木船,几艘只能坐两三人的小叶舟,实在不能做成大事。”
她直白地索要都水监已经作废的船只,并要求都水监在修理后,交由街道司再行利用。
“都水监一向勤俭,并无多少废弃船只,你不如求你姐姐去和鬼樊楼索要。”
“鬼樊楼?”
“还记得吗?我们说过,若要答应鬼樊楼修缮暗渠,我们街道司要有自己的条件。鬼樊楼可谓是百宝箱,这时候不打开,更待何时?”
这一说法简直是强盗做法,趁虚而入,专让鬼樊楼拒绝不得,李元惜恍若开窍,一时之间惊喜无比。
“正是如此!”
三人再闲言几句,都有些困乏,时辰也不早了,便均去洗漱休息。
趁着小左去打水的间隙,李元惜捶着酸困的腰背回到寝房,先舒个懒腰——自从西夏青盐入京,许多天来,她都过着昼夜颠倒的日子,一路走来,波折横生,劳神又劳心,细细算来,这个月月事未来,面色也暗沉了不少。
坐在梳妆台前,卸掉发冠,她静静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竟无缘无故地又想起槐花树下的孟良平,他究竟是生得那般光彩照人,还是在她眼里独自光彩照人,似乎是个难以开解的谜题,而镜中的自己,仿佛缺了许多东西——譬如腮红,面靥,譬如珍珠、小花……
她头一次拿起小左把玩的这些小道具,在自己脸上比画着。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她呢喃着,忽然哂笑一声,将小珠子重新放回小左的梳妆盒里。
“什么歪诗骚话!这个吴醒言,想是故意笑话我来着。”她决计不让他捉弄。
天气转暖,白昼也变得时长,五更上朝时已有微启的天色照明,京城沉浸在一片青压压的雾霭中,空气中依稀流动着昨夜小雨的湿润气息。街道司特地往御街中央的水道里播种了荷,虽然未到荷花时节,水里却热闹的有了小鱼小虾嬉戏。道路两旁的树来不及仔细修剪,大多都只去掉影响行路的那部分枝叶,如今,树木成荫,翠意盎然,十分喜人。官员们从城中各处陆续前来,骑马的,坐车的,步行的,络绎不绝,似乎无一不舒畅。去了待漏院,将自己路途中作的小诗拿出来,互相品味一番,别有一番情趣。
吴醒言到时,众人都亲切地关怀他额头上的伤,听明白是新郑门大街塌陷后,也会痛心疾首地抱怨鬼樊楼几句——场面上该说的话、该做的事,他们一样不少都会说、会做,也正是因为此,吴醒言对他们更有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但因为提前知道朝堂上要开始一场唾沫飞溅的辩论,他不想提前在待漏院就与众人争执,没想到,有人替他做了这张得罪人的嘴。
秘书郎王景康拍案而起,此人耿直冲动,痛骂鬼樊楼桩桩件件不是,句句都振聋发聩,更发出清剿鬼樊楼的号召,一个个地逼官员做出表态,见他们一个个退让,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骂他们“枉食君禄”。吴醒言听得心潮澎湃,心里对王景康多了几分同道中人的爱慕。
进殿言事的时辰已到,百官陆续由待漏院走入垂拱殿时,王景康明显受到冷落。吴醒言与他并行几步,劝他不要过分张扬。非是他胆怯,而是鬼樊楼心狠手辣,保不准会威胁到他。王景康听罢,便是轻蔑的狂笑,大摇大摆地进殿去了。
年轻人,到底还是轻浮些,不过老沉的人,又有几个敢如此蔑视威胁?
朝堂之上,按照计划,郭昶向官家提请度支司为街道司做担保,赊账购入禁军营全部粪道,开辟粪场,售卖优良粪肥赚钱,为修缮暗渠筹措资金。
此举有利无害,官家当然立刻同意,百官亦无异议。但有人并不就此作罢,鬼樊楼借其口,提出自己真正的要求:请鬼樊楼参与修缮!
这一要求听得人哑然发愣,郭昶跳来斥责他们软骨头,他们则跳起斥责吴醒言不能保证下渠人员的安危。此处,他们故意拿禁军在暗渠内失踪之事数落、攻击吴醒言等人,并扬言,若下渠之人安危不能保证,则绝不能下渠,修缮暗渠的计划也无必要。所以,保护下渠之人安危的最好办法,就是降低鬼樊楼的警惕,使其参与修缮。
此举,堪比“丧权辱国”,郭昶、吴醒言虽早有提防,然而在垂拱殿内听到有人振振有词地发表这番言论,便不免要极其败坏地骂他几句。
争论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叫双方都口干舌燥,赵祯才拿出偃旗息鼓的“好”主意:准许鬼樊楼参与修缮。
下朝以后,赵祯专门留郭昶、吴醒言等候,三人都甚为憋屈。
“鬼樊楼参与修缮,那还有禁军什么事?禁军下渠,难道只是去做苦力了么?”郭昶不高兴地埋怨,吴醒言自知理亏,不敢言语,只低着头,官家却绝不可能绕过他独自承担指责。
“朕还能有什么办法?你们被人家拽着小辫子,我不答应,青衫子和禁军下了暗渠,一样会被鬼樊楼掳走,追根究底,是你吴醒言满脑子问号,竟找不出一个能探明暗渠的办法!”
“官家,臣有罪!”吴醒言满头是汗,赵祯无奈,愤愤地下了台阶,来到他身边。
“难道一点进展都没有吗?”
“臣……正在想办法。”
赵祯狠甩袖子,又到郭昶面前去:“朕给鬼樊楼欺负到垂拱殿里来了,你们做臣子的,除了表忠心,与朕要什么大建粪场的旨意,竟然全部束手无策!”
“官家,眼下只有探渠这一个难题,只要探明了,就是打折了鬼樊楼的触角,去掉了它大半的耳目。”
“大半的耳目?你们说的,是暗渠里滋生的那些害虫,地面上跑趟的孩童,你们可曾看到,朕的肱骨大臣们也是它的耳目?这一小半耳目,决定着朕是否是个傀儡皇帝!”
“官家息怒!”郭昶和吴醒言深感惭愧,赵祯晃了晃身子,赶忙叫内侍扶着。两位臣子看到他面色又差了些,想嘱托些“保重龙体”之类的话,却被赵祯一挥手打发回肚子里。
“今日朝堂,鬼樊楼得了胜,定会安排自己的势力去接洽街道司,且先听听他们的计划,其余的,该做什么,你们照常做什么!吴卿啊吴卿,限你三日,再拿不出探渠的办法,朕要你回乡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