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皇城,郭昶立刻被度支司公务缠身,只得留吴醒言一人去街道司。待吴醒言见到孟良平、李元惜,他被赵祯训斥出来的一头冷汗仍未散去,他将垂拱殿发生的事情与两人讲了,公布了赵祯在朝堂上虚以委蛇的决定。
鬼樊楼要掺和进修缮暗渠,这是所有人预料中的事,吴醒言求的,是探渠之计。
对此,孟良平似乎已经有了想法。
“请吴少卿协助,传话去市井,就说街道司要采买六十艘运粪船,一百头驴骡用来修缮暗渠。”孟良平向吴醒言拱拱手:“吴少卿探渠的任务暂不要停,以免鬼樊楼生疑。三日之内,且听我消息。”
吴醒言结结实实地松口气:“有孟水监这句话,吴某可稍安心了。李管勾,我正在整理加入街道司的禁军名单,不日便将密送于你。”
“我留意查收便是。”除此之外,李元惜还有顾虑要吴醒言协助——一份圣旨。
待吴醒言走后,李元惜便急忙问询孟良平究竟是何打算,如何能把探渠说得这般胸有成竹,孟良平笑笑,拉起她的手,在手心里郑重其事地写了个字。但这字一笔一划都叫李元惜手心发痒,她挣了几次,最后还是小左忽然闯进来,才让孟良平乖乖放手。
“什么字不能好好说?”她狠狠地在衣服上搓搓手,埋怨道。小左坏笑着就要走,她连忙叫住她:“你先去唤师爷以及街道司所有营长,我有事要交代。”
“得嘞!”小左蹦蹦跳跳,欢快地去了前院。今日她可算得上大功成,促成她……也可能是街道司建司以来最大的一笔买卖,心情高兴着呢。
李元惜回头来看孟良平,孟良平笑笑:“看来,你是有事要先交代我了。”
李元惜立刻向客房走去,孟良平忽的面色发囧,连忙追她,挡在门前。
“何事?”
“那夜下大雨,你去城外指挥开闸泄洪了吧?”
她推开孟良平,一脚踏进屋去,果不其然,她一眼就在床榻下发现了一双穿过的油布雨鞋,鞋面仍可见淤泥。
孟良平只好解释,泄洪事关重大,他这个都水监不能缺席。
“不说现在伤已好了大半,就算是躺在床上动不了,只要脑子还能用,就得去。”
“呸!”李元惜轻轻给孟良平掌嘴几下:“乌鸦嘴,哪有自己咒自己的?你爱干净,这双雨鞋并未及时收起,我猜你还想拿来用——你想下暗渠,是也不是?”
可真给她猜中了!
这么长时间来,孟良平虽被丁若可三番五次遣入暗渠,但每次下渠,临到重要路段,他都会被蒙上双眼。是如此,他对暗渠的了解,更似纸上谈兵,甚至不如李元惜。拿这种浅薄的见识,还想着清剿鬼樊楼,简直不可思议。他心中不踏实,便要借此机会,下渠一探究竟。
“你想去,我支持你。可是,我不放心你的安危,你要带着一人。”
“谁?”
“教头。”李元惜说道:“有他在,我便知无论遇到什么险境,你孟良平都能平安归来。我放心了,自然可以全心全意应对粪场。”
李元惜的理由叫孟良平心生暖意,从来他都被当做工具来用,丁家父子的虚情假意实在叫他无法再信任他人,若非李元惜,他恐怕再不相信人间有真情。
但事实是,许多人都在意着他:钱飞虎、周天和、小左……
经丁宅事变,他认识了一群真心实意对待自己的朋友,这其中,李元惜给他的温暖,最是独特,无法替代。
“好,我答应你。”
他的目光不是刻意追随,却叫李元惜避无可避,李元惜不懂,明明只是正常说着公事,如何说着说着,脸颊已经滚烫?
大约真让小左说中了,她李元惜对孟良平的感情,恐怕已不是上下官级的“纯良”了。
她又见桌上摆着一束草,草下压着的纸,还是几日前他写着“鼠”字的旧纸。她恍然大悟,之前他在她手心里写的字,是“鼠”。
见她不解,孟良平拿起这束草,在李元惜鼻下晃了晃,顿时,一股刺鼻的气味钻入鼻腔,十分难闻。待孟良平将草掰折,给她嗅断面时,其味更甚。
“你要拿这个……?”李元惜诧异地问,话未说完,孟良平食指立在唇前,轻轻摇头,示意她不必再问。
“今日我就去试试这个法子。”他狡黠地说道,“我并不下渠,故,教头可得半日闲。”
李元惜见他如此诙谐,有些好笑地推开他:“行,你伤痊愈了,又能活蹦乱跳各处显能了。你自己小心着点。”
小左来唤她,说是大家都聚齐了,李元惜便迈出门槛,向前院去。
大院内,不止营长都长,许多青衫子都在院子里凑热闹,他们似乎已经预料到,李元惜如此动员,定是又有大动作来临了。果然,李元惜告知大家,街道司马上会办两件事:大建粪场和招募青衫子。先说招募,这次规模远胜前两期,数量绝非五百一千,三五千人也是极有可能的,对于一座公办衙司来说,三五千人不算最多,但足够称得上“大”了。
既然大,就不能蜷缩一处小院落,而应该有足够容纳他们的大空间。为了更好地在全城修缮暗渠、整治街道,除去街道司,她准备在全城各处一共建设七处院落,用作街道司分管衙司。
这也是周天和之前提出的设想,地图都已经画好了,京城内外两城,东西南北各处皆具备,每处分管衙司都划分固定的管辖范围。
因此,寻找适合做衙司的面街宅院,至关重要。小左曾与楼店务打过交道,她领这个任务,再合适不过。
“我叫老巧儿、丫头姐与我同去。”小左说道,李元惜细想,觉得不妥,“你和丫头,再带别人去。老巧儿我想让她去找木料行谈谈暗渠支撑木。”
暗渠所用支撑木,数量最多,牛春来曾在木料行做工,对这一行当熟悉,老巧儿能言善道,协助谈判价钱,哪怕一根支撑木能省一文钱,对街道司也能节省一笔庞大的开支。
原本青衫子们的衣裳要量身裁定,但时间紧迫,就不容那么精细做工了,董安、靳长生去请成衣团行,挑选几家合适的成衣店,先定做一千套青衫。
另外,有的暗渠是要拿来改造成明渠用的,需要大量砖石灰浆和铁栅,街道司库房的器具也要大量添置,周天和应及早安排下去,以防修缮时工具不到位。
李元惜担心周天和一人忙不过来,便让人请郭老师傅协助。毕竟郭老师傅曾在街道司做过多年青衫子,修补过不少暗渠街面,对物料等更熟悉。
众人领命去后,李元惜又留下钱溜子,交代他去粪场跑一趟,去请福宝、张乐福等青衫回衙司议事。
“俺作甚?”雷照眼看着别人都走了,自己却没领到任务,好似闲人一个,自然不乐意:“大人,俺雷照在咱街道司可是第一的能人,就算俺确实是咱的招牌,你也不能真把俺晾这儿不管不顾啊。不行,你得给俺找活儿干。”
“你跟俺去趟你岳丈家。”李元惜说道。
京城各大·禁军营总计人口五十余万,谁掌控了禁军营,谁就掌握了京城三分之一的粪道,这么庞大的生意,数年来一直是各大小粪商争夺的对象,每日凌晨在禁军营发生的抢粪事件层出不穷,一直为军营和周遭百姓诟病所在,只是因为粪商与军营内官长相互勾结,分得利益,官长才纵容这种乱象愈演愈烈。如今,官家已经准许各大军营粪道由街道司收购,那么,李元惜就必须知道所有有关收购粪场需要注意的人和事,唯有此,才能确保粪道顺利交接。
就此,她离开街道司,前往都虞侯孔庆宅邸。她早有心思拜访都虞侯孔庆,奈何一直很忙,腾不出身来,今日有理由登门做客,心情自然欢喜。
一路上,雷照叽叽喳喳地念叨着孔庆的好,虽然他尚未做了孔家女婿,却已然把孔庆当做自己的老丈人来看待了,去时两手不空着,进门就干活,把孔庆老两口哄得笑眯了眼。
自从丫头回家,老两口精神焕发,这个昔日冷锅冷灶的小院里重现生机,花花草草满庭院,还养了一只大胖狗,这狗见了雷照,尾巴恨不得摇到天上去,十分亲昵。原来,这狗本就是雷照送的。
“大人,俺跟你说实话,你不要再传出去。”趁人不备,雷照悄悄地与她耳语:“它长得俊,之前肯定是富贵人家的宠儿,但它是俺从肉市上买来的。”
“肉市?”
“是嘞,那狗是要被剁了吃肉的,俺见它哆哆嗦嗦十分可怜,就买下来了,正好送给老两口解闷。”说着,雷照羞涩地挠挠头:“那样一条好狗,怎么也能卖七八两银子,到了狗市,一两银子就买回来了。”
李元惜心里恍然想到冷院的看门狗大黄,不成也是被抓去肉市了?她不敢想,老夫人也不叫她想,迫不及待地就将其迎入屋内上座。
雷照人看上去傻傻的,却很会来事,据老夫人说,雷照瞅着丫头不在家的空档,经常给家里送米送面送菜,打扫屋舍。本来嘛,以孔庆的身份,不缺为他效力的小兵,丫头回来后,也有很多人上门提亲,个个都比雷照出身好,但雷照这小伙子尤其讨人喜欢,丫头嘴上埋怨,心里也欢喜着呢。
这会儿,雷照又去院子里劈柴,这厮不仅光着膀子,还往身上擦了些油,看上去肌肉雄壮,皮肤油亮,很是阳刚,抡斧子劈柴,别是一番好风景,叫老夫人看着都要红了脸。不管累不累,他先往身上泼了些水珠子假装汗水,哄得老夫人不住地劝他不要累着。
李元惜看出来了,雷照精明极了,知道该讨谁的欢心才能把丫头赢到手。难得的是,老夫人并不以为自己的宝贝女儿一定要高攀个乘龙快婿,凡事都以女儿开心为准。
孔庆打趣老妻:“人家送米送面,逗你开心,是为将来有天,你送女儿给他,逗他开心。”
李元惜被他的风趣逗乐,老夫人笑着捶打了下孔庆:“你不喜欢这么机灵又实在的女婿么?我可是听说,你打算把他安排进畜牧司,在那儿做个闲职。”
“畜牧司?”李元惜震惊地看着孔庆,瞬间,好心情被扫走一大半,好像有一盆凉哇哇的水浇到她炽热的心头上,孔庆心中忐忑,眼神躲闪几次,再谨慎地往窗外瞭了一眼,见雷照仍在埋头干活,终于迎上李元惜,解释道:“我是想着,小女若是与他真有缘成亲,就让他做份闲职,多陪陪小女。小女不易,我不想她的丈夫十二时辰里十个时辰都在街道司。我攒下些银子,也够他二人一辈子吃穿温饱。”
说实话,李元惜可舍不得让雷照去什么畜牧司,这小伙子在街道司又是打拳又是卖肥,掏沟夯土卖力气比谁都好使,且李元惜尤其喜欢他俺来俺去地给自己出风头,想尽法儿地往自己脸上贴金,可是,这又怎样?能拴得住一匹野马吗?
正如雷照会对丫头一见钟情,畜牧司对雷照,也会有极大的诱惑,她无法左右,也当理解。
“李管勾不会……舍不得放人吧?”孔庆问道,李元惜摇摇头:“这事由不得我舍不得,街道司不是囚牢,雷照愿意,我只能放手。”
她心情全无,也不想再与二老再聊家长里短,因此直奔主题:
“我今天来拜访,主要是想了解禁军营其他七条粪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