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向乞儿分发食物后，孟良平故意留下周天和单独议事，要他在青衫子里挑选精明能干的三十人，明日午后出东北五丈河水门，接管堤岸司赠送的十余艘运粪船。
“记住，此行动除你们之外，不许透露其他人，运粪船到后，对粪桶不许拔钉揭盖，平安送到各河道码头，留人守着，半步不得离开，也不能让人靠近，直到禁军去接手。”他严肃叮嘱道，“另外，我记得你们清扫南熏门和杀猪巷时，都戴着口罩。”
“那是防臭用的。”
“还有吗？”
“有的，左姑娘交代作坊缝制了许多。”
“明日都带上，禁军去时，一并交给他们。”
周天和听这计划极为严谨，不敢大意，赶忙在脑子里过了两次，确信一次不落地都记明白了，但他心有疑问，他运送的这船，究竟装了什么？他清楚孟良平不会告诉他，但作为街道司的师爷，他可不能糊里糊涂，因此，一定要让孟良平向他透露一二。
“一种草汁。”孟良平低声说道，见周天和仍是困惑，便笑笑，举步欲离开，但周天和并不放行，他还有一事未明，不敢擅自行动。
“此事大人知道吗？”
“不知。”
“为何不告知大人？”
孟良平听出了周天和的警觉，不由对这位忠心耿耿的师爷萌生兴趣，凡是能真心帮他守护李元惜的，他都发自内心地感谢对方，故而对周天和的态度也较之前友善了许多。
“她不仅会知道，而且还会知道很多，但不在今夜。”
“为什么？”
“明天她有重要事情要做。”孟良平侧脸望向与人对话，却时不时地向这边偷望的小左，更觉有趣。
他低头，叫周天和附耳过来。
“船里的东西是要下暗渠的，凶险异常，我也是要下暗渠的，对在乎我的某人来说，那是趟九死一生的旅程。”
周天和如梦初醒：“孟水监你……”
孟良平打住他：“我不希望她早早地为我担心，你替我保守秘密。”
说罢，他笑笑，指着富柳巷旁近的一处庙宇：“元惜姐妹不信鬼神，想必从未去过那里，据说，那里的财神有求必应，若要求姻缘……”
周天和只觉得懵懂，方才刚讲到暗渠，怎的猛转弯，拐到姻缘上了？
小左与人聊完了，欢欢喜喜地向这边蹦跳过来，周天和仿佛忽然被教书先生在手心里敲了一鞭子，忘记了的之乎者也齐刷刷地涌进脑袋，脱口而出竟是问孟良平：“若要求姻缘，需怎样灵验？”
“往功德箱里放两只枣子。”
“枣子？”
“早生贵子。”
“贵子？”
“还有两颗莲子。”
“莲子？”
正说着，小左已到二人身前：“两位神神秘秘的，在聊什么？”
孟良平笑道：“左姑娘，白日时，元惜可曾向你讨教一首诗？”
“没错，什么蓝什么圆的，读起来拗口，理解起来也没头脑，不知哪个瞎书生胡诌的奇怪句子。”
“巧不巧，师爷也要讨教一首诗。”
“什么诗？”小左好奇地问，孟良平兴趣高昂：“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话没说完，周天和猛地醒悟，连忙拉着小左先行告退。小左却不干，好不容易找到一首她曾背过的诗，如何能错过显摆的机会？
“后半段不是：‘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许’吗？”
孟良平哈哈大笑，周天和已然脸色羞红，莲子，怜子，这是首情诗。
小左虽然心思细腻，但自小也是跟着李元惜大大咧咧长大的，哪里悟得到文人士子欲语还羞、藏词隐句谐音弄巧的玩法？她自然不解其意，反倒觉得周天和举止奇怪，扭扭捏捏浑身不自在，好像被脱了个精光似的。
“你脸红什么？不成这也是句歪诗？”她问，心里烦得很，怎一天工夫，所有人都讲歪诗？
“不是，不是歪诗。”周天和密密细汗贴上脸颊，惹得他浑身燥热，连忙拉扯着小左往财神庙的方向走：“孟水监告诉我，那边的财神有求必应。来，咱们去祷告祷告，祝你的账本上有支不完银子。”
这可是个好彩头，小左本不信鬼神，想着街道司马上就要收购粪道，她拜一拜，或许真能助成此事呢。
因此马上去店里挑选几样贡品，周天和想买枣子和莲子，附近恰好没有这样的店铺，只有一家粥店，偏巧，这家粥店的枣子和莲子已经煮熟了，时候不早了，卖的还剩最后一碗，马上要被别人买走。周天和管不了许多，忙对来人说了几句好话，请他吃个别的粥，又把这碗剩粥里的枣子和莲子独挑出来，在水盆里洗干净。
店主和食客看着他匆匆忙忙、奇奇怪怪的举动，都很诧异。尤其是店主，因为认识这位年轻的师爷，印象里他总是一副正经冷静的模样，谁想……
随后，周天和又拿抹布把它们个个都擦干净，好似它们都是珍宝。店主有点看不下去了，打算赶明儿见着李元惜，插嘴跟她絮叨两声，别让她把这么好的一个后生小子累坏了。
周天和全然不顾旁人目光，收拾好枣子、莲子，出门正好与买完贡品的小左同行。夜里的庙宇与白日时全然不同，泥塑的神像高大肃穆，端坐在贡台上，灯烛摇曳，仅能看清彩色泥衣，看不清楚面容。
这庙宇中的道长已经酣睡，不便打扰，两人便轻手轻脚，自行奉上贡品，周天和则趁着小左不备，将枣子、莲子，一股脑地都塞进功德箱里去，在神像面前跪拜祈祷。
见贡桌旁放着一桶签子，周天和煞有介事地请小左摇晃求签。
这一签，是中下吉。
小左原本还有几分自信，见此，略有些慌张：“怎么是中下吉？”
“怕是这财神也睡迷糊了。”周天和安慰她。
“正是，事在人为，我小左不信不能让街道司上上吉。”小左说罢，又把那桶签子递给周天和：“你也试试。”
周天和闭目，虔诚地祈祷着，希望财神能将自己手里的红线牵到小左那边去。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对小左感情日益增厚，小左替他挑破脚底的血泡时，更让他体会到从未感受过的柔情和幸福，他默默祈祷着，小左也能感受到他的情意，愿意向他靠拢。
签子掉在地上，小左火速捡了起来，“嘿，上上吉。”
“真的？”
“真的！”周天和兴奋极了，欣喜之余，他竟把随身携带的铜板碎银子全数捐了香火钱，心疼得小左赶紧堵住功德箱。
恰在此时，寂静的神殿里突然传开一丝轻微响动，两人瞬间汗毛直竖，不知觉间，周天和已经牢牢搂住小左肩膀：
“咱们离开这里吧。”
“别怕，是老鼠。”小左把手挪开功德箱的小口，一股清甜的枣子味道扑鼻而来。
“谁这么缺德，往里丢枣子。”小左说道，就要挪开功德箱，倒出枣子来：这枣子进了功德箱，引来老鼠，老鼠再拉下屎尿，不仅箱里的钱币会被锈蚀，搞不好，这里会成老鼠窝。
可功德箱沉重，两人合力才将它挪起来——不想，这功德箱底下竟是一只黑咕隆咚的地洞。
两人面面相觑，周天和立刻起身去拿灯烛来照明，刚起身，就见庙里的财神活了，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啊！”他吓得尖叫一声，猛地推向财神，财神倒地，“哎哟”地叫起来，原来是道长睡醒小解，听到神殿叽叽咕咕有动静，怀疑是小偷，便戴上面具来吓人，他见小左已搬开了功德箱，惊得面色煞白。
“这是暗渠入口吗？”
“暗渠你个……”道长忍住脏话：“无量寿佛！这是我养蜈蚣的窖，快盖上！快盖上！”
“你养蜈蚣做什么？”小左急忙将功德箱搬回原位，吓得心惊肉跳，道长连连抚摸自己心口：“吓死了吓死了，差点赔钱了。左姑娘，这可不是一般的蜈蚣！这是外国传入的蜈蚣，药性更强，有人花大价钱收呢。啧，我干吗跟你说这些呢，你可别动抢我生意的心思，买家只认我一家的。”
“放心，我不养这危险的东西。”小左喘息道。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功德箱盖上了，箱里面的老鼠也逃出来了，几人看去，竟是往财神后面跑了。
周天和看见了，拿了扫帚狂跳着扑来：“这庙里闹鼠灾，鼠洞定在这里！”
这泥塑的财神披挂着红绸披风，鼠洞隐藏在披风后，泥椅靠墙的侧角。周天和本想捕鼠，道长却扑上去生狠地把他往地上拽，两人拉扯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周天和一掌按在石椅上，竟然差点被闪进洞里去。
原来，此处有个活动门板，门板下嗖嗖地往外吹臭气。周天和对这臭气熟悉得不得了。
“是暗渠，这里是暗渠的闸口。”
两人立刻警惕起来，小左一把拽住道长的袖子：“你是鬼樊楼的人？”
“不是不是……”道长摇头，他也觉得奇怪，从不知财神还为自己留了这么一手。
“你老实交代，否则我们把你递到大理寺去！”周天和威吓他，道长连连摆手：“别别别，误会，误会，我不是鬼樊楼的人……”
“你蜈蚣是卖给谁的？”周天和斥问，道长一愣，哭丧着脸：“卖给鬼樊楼的。”
小左与周天和两人暗自好笑，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两人分工明确，周天和看守着道长，小左回街道司禀报情况，李元惜、孟良平两人也分外吃惊，忙派教头、雷照几个，送道长去大理寺受审，大理寺也派人前来收拾洞里的蜈蚣，奈何这些外国蜈蚣还只是幼虫，一条条的十分细小，捉不好捉，杀不好杀，又因为道长供出这蜈蚣毒性不小，毒液挥发，能麻痹人的经脉，大理寺斟酌再三，不能留其在本土，索性一把火全烧了。
吴醒言又调动禁军接管财神庙暗渠入口，天亮即下渠探渠。
这样一来一去折腾，又近天明。纵使李元惜几人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了，烧完蜈蚣，立刻调头回街道司，哪怕小睡一个时辰也可。
“功德箱里的枣子，是你塞进去的吧？”回程路上，小左忽然问周天和。
“求姻缘来着。”周天和迷迷糊糊地答。
“你问财神算姻缘？”小左捂着嘴咯咯地笑：“难不成，你要和金子银子成亲吗？”
周天和不甘示弱：“怎么就不能和金子银子成亲？”
他见小左吃惊地停止发笑，像从不认识他似的，奇怪地望着他，便以为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连忙解释，并非他真看重金银。
“财神掌财，上上吉说明，我将来的娘子一定是位会生财的贤妻。”
这样解释很怪，他试着换种说法：“我将来的娘子定有钱！”
也不对。
“做我娘子的一定是会生财的那位。”
还不对。
周天和连着换了好几种解释，明明每种都是按照小左来描述的，偏偏越描述越出离自己的想法，直到最后奔出“只有会生财的那个才会成为我娘子”。
他抓着两耳，感到绝望，奈何脑袋里已经迷糊成一团浆，实在没法开窍了。
“是啊，少东家的娘子，一定要与少东家门当户对才好。”小左向他吐了吐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