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街道司的路途中,李元惜特意出城去粪场见福宝、张乐福等人。听闻明日即将收购七座粪道,福宝高兴极了。眼下,街道司出产的粪肥越来越多的受到农夫们的喜爱,一座粪场供不应求,而且,只能供应对应粪场附近的农田,别处的因为距离遥远,便是完全供应不上了。福宝同情农夫,可也无能为力,如今再加七条粪道,不知要有多少农夫受益。
“明日会有许多粪商到街道司来,我们打算用这些粪商原有的倾脚头来经营其他粪场,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这是好事儿!”福宝说道:“如果大人买了粪道却不管他们,粪商不能收集新的粪道,粪商失业,倾脚头的日子更难,没人会雇佣倾脚头的。”
李元惜点点头:“如此一来,你肩上的责任就更加重大了。这些粪商,我会统交于你管理,你细细考量,在接管他们时,该注意什么问题。明日你们一同来街道司,咱们共举大事。”
李元惜把每一项任务都安排仔细了,又再次会想,确保没有遗漏,这才启程回衙司。
彼时,天色已晚,但街道司另外两个重要人物,无论周天和还是都水监,都未见回来。
李元惜便与小左在正堂结伴,一个处理日常堆积的委托,一个在算盘上不停计算着,与粪商协作方·方面面的支出。
午夜时分,牛春来派人传信,街道司已从堤岸司全盘接手三十艘运粪船,都按吩咐,停放到各码头,粪桶没有开启,青衫子寸步不离,守护粪船,只待禁军来取粪桶。
午夜时分,孟良平先回到街道司,他衣服上沾染着酒气,人也精神奕奕。问他到底何事,他却不答,只说待暗渠探明,便将此天大喜讯再告知她。
这边正说着,那边周天和也带着满身疲惫回来了。望火楼已尽在掌握。
“好,咱们且去休息,明日即与鬼樊楼交锋。”孟良平暗暗攥紧拳头。
这一日,鬼樊楼打听到的消息也着实不少,起先是李元惜与孟良平罕见同行,去往大理寺。上次去大理寺,是因为寺外停放的丁霆尸首,随即孟良平便与鬼樊楼在冷院展开一次交锋。这次,两人是进到大理寺内去了。大理寺下无暗渠,防守又严密,鬼樊楼无法在寺内探听消息,便只好在寺外劫杀一位换班后回家的衙役。
衙役被拖进鬼樊楼,当着樊楼主与玉相公两人被辱虐。衙役不堪疼痛,只好把自己知道的都吐露了个干净:听说,孟良平去见了窝窝,出来时很生气,脸上还挂着伤,李元惜骂了好几次窝窝。
从这一点来看,不管孟良平出于合目的去见窝窝,窝窝都没有让他得逞。
不过,只要孟良平与窝窝见面,樊楼主就放不下心,直到这衙役供出第二个信息:老鬼死了,被老鼠啃成了一堆骨头,开封府及大理寺的仵作都去了。
“窝窝是老鬼带进来的,对老鬼感情深厚,如今楼主让他杀老鬼,他已杀了,足见其忠心。”玉相公对此评论,才叫楼主宽了心。
“现在只剩李让了,他在大理寺困得越久,对我们就越是不利。吴醒言迟早会想办法挖出他的身份,进而是目的。他要是不能离京,鬼樊楼恐怕真得与赵祯小儿恶斗一场了。”
“赵祯在拖着这件事……我再去使馆一趟,明日上朝,请耶律洪基无论如何,也要拿下赵祯放人的手谕。”
“这事他们也着急。这个节骨眼上,大理寺你不知在大辽使馆外布置了多少眼线,你就别添乱了。”楼主挥挥手,此衙役就被抬出鬼樊楼,楼外百步,很快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不过,这惨叫也很快消失了。二人习以为常,反倒觉得聒噪。
下午时,又有消息传回鬼樊楼,孟良平与郭昶、吴醒言出城去了,三人乘快马,鬼樊楼没人能跟得上他们。郭宅、吴宅中的奴仆也不知其所踪。
孟良平不老实,李元惜也够他·操·心。李元惜拜访都虞侯孔庆。孔庆直说,街道司要购入粪道修建粪场了。
修建粪场是为拿钱整治街道,楼主可以理解,不祥的消息来自午夜之后,几十条运粪船抵达城内各水道码头,船吃水不少,证明桶内东西不轻,桶上蒙毡布,有人时刻警戒看管,不知何物。
这就奇怪了。牛春来、靳长生下午带着青衫子出城,夜里就能开回来这么些船,必定是在城外有人接应。
“去探城外是什么人!”他吩咐喽啰。等喽啰退下,他便想清楚了:是堤岸司。同为都水监所管辖的衙司,堤岸司管勾对孟良平十分钦佩,已到言听计从的地步,且自大雨过后,尚不听闻堤岸司清淤河道全部回京的动作。当下,他把那喽啰喊了回来:“不用去城外了,去,想方设法,弄明白桶里是什么。”
事故在四更时发生。一处码头停泊的运粪船突遭水猴子袭击。所谓水猴子,是指精通水性之人,他们跳上船后,拿着斧头疯狂劈砍粪桶,两个青衫子哪敢阻拦?赶紧跳到别的船上,大喊大叫,扔东西砸他们。码头近处就有铺兵巡防,立刻赶来驱逐,水猴子才逃走。不幸的是,木桶被劈开了大洞,里面的汁水已经流淌到船里和水里。
这些水猴子是鬼樊楼特地找来的,他们的水壶被青衫子打掉了,但汁水呛鼻的气味却还记得。回报给鬼樊楼,楼主一时猜不出这呛鼻的汁水可能是什么,以及,街道司为什么要准备这些汁水。
于是只能继续打探。
楼主亦意识到,今日,不会太平。
五更时,消息传回来,堤岸司的人偷悄悄地回京了,身上也带着犹如那汁水一般的臭味,所以乞儿趁他们换衣的时候,偷了两件回来。这衣服拿在樊楼主手里,他才终于懂了粪桶里装的是什么。
“鼠见愁。”他咬牙道:“他们要拿老鼠探渠,这一招果然聪明。按照街道司的脾气,所有暗渠都会被填埋,而百官竟然束手无策。”
“废物,都是群废物!”樊楼主暴怒,一掌击碎了石桌,玉相公脸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两下,拄拐走开几步,想避开樊楼主的怒火。但这鬼樊楼聚忠堂正北雕龙座的背后,一只拴着铁链的衰老身躯又提醒他,也许是时候重新考量鬼樊楼的将来了。
他拄着拐杖来到楼主座前阶下:“丁若可的盐道怕是水中捞月梦一场。富弼押送粮草已经离京,今日得闻消息,吕夷简有意让文彦博共去清剿盐道……楼主,掌控盐道,恐怕急不得,联系张元,暂时又风险重重,我想,我们还是避开风头,先专心修缮暗渠,确保鬼樊楼仍……”
“维持原样?”樊楼主呵斥:“事已至此,郭昶、吴醒言、孟良平那等匹夫,会让你维持吗?眼下,只有打痛赵祯,鬼樊楼才会——才会——”
他似乎幻想出什么盛大景象,以致两眼熠熠生辉,心情也愉悦了很多。
他牵扯着铁链动了动,丁若可立刻像狗一样爬了出来。
“丁侍郎,你说,你的盐道会到朝廷手里,还是我的手里?”
“楼主手里,楼主手里。”丁若可忙不迭地回道。
楼主不可一世,问他富弼能力如何?
“文·章做得好,嘴巴硬·了·些,年轻气盛,缺乏磨炼。”丁若可回答,不可否认,富弼确有这般缺点,在樊楼主看来,不过又是个只会空中建阁,好说大话的台谏官罢了,那么点为国为民的雄心壮志,根本不够强悍的私盐贩子几番折磨。清除私盐盐道,动了多少人的饭碗,别人会把这白皮书生连皮带肉生吞下去。
文彦博亦不过如此耳。
“街道司接连做了这么多的大动作,肯定是奔填埋暗渠去的。麻衣巷她毫不客气给埋了,新郑门大街,她却在修缮,为什么?”
“有冷院,她不敢与我们彻底决裂。”
“没错,李元惜不听话,就让冷院曝光于天下。失去孟良平,对她不仅是情感的折磨,孟良平是他们所谓清剿计划的核心人物,李元惜不会让清剿计划夭折的。”
樊楼主环视周围,远比皇宫更富丽堂皇的鬼樊楼仿佛化作一股真气,注入他体内,他吩咐下去:“只有恐惧,那些大臣才会忠心耿耿地为我们谋事。教教他们,忠心二字怎么叫。”
他瞥向丁若可,丁若可立刻心领神会,汪汪叫了两声。
玉相公领命。
五更,吴醒言穿戴整齐,出门准备去早朝,车夫备好牛车已在府门外等候,然而,与车夫擦肩的瞬间,他恍然觉察到,这不是他的车夫,而是……好像在街道司见过的一人。
“你是……”
“孟水监和李管勾吩咐我前来接应吴少卿上朝。”车夫扶了扶草帽帽檐,好叫他看清楚自己的侧脸,随即低沉着嗓音,“少卿快上车,勿引起闲人怀疑。”
吴醒言认出来了,此人乃是铁壁军教头,他去街道司,屡次见他教授青衫子打拳,功夫了得。他当下明白了孟良平的用意,拉开轿帘登车上去,果然,孟良平已在车中等候。
“你那车夫在草料房里,估计得睡一阵子了。”
“随我奔波一年,也该休息一早了。”
两人相视而笑。车轮滚滚,两人虽然昨夜方分别,此刻却仍忙着再把探渠的前后准备捋了一遍。
“不久前,一只运粪船被袭击,堤岸司回来的衙役也有衣服丢失,这不是偶然,我估摸着,鬼樊楼应该已经猜出咱们用鼠见愁探渠的计划。”
“我担心的,是楼主用窝窝杀人。”吴醒言忧愁地摇摇头:“下渠的兵卒不能再有意外了——窝窝到底能不能信?”
孟良平拿出身旁一只小笼子,揭开遮盖上面的黑布,那只老鼠马上抬起头来向两人张望,看上去机灵得很。
“我竟然会把禁军的命运交给一只老鼠……话说回来,大理寺为窝窝清除气味,必须要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否则,窝窝害怕樊楼主生疑而胆怯,临阵倒戈,或是探渠过后,樊楼主不再信任窝窝,窝窝极有可能真被他惨害。狗急跳墙,预知死期的窝窝,如何不会再拿老鼠反害诸位?”
“合适的理由?”孟良平心下一惊,这个问题当初他扔给窝窝解决,却忽略了官府要配合窝窝才能真正瞒过樊楼主,让窝窝踏实地“隐身”。一时之间,如何寻个合适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