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堤岸司十几艘新修补的旧船停泊靠岸,守船的衙役都在岸上搭床睡觉,夜天如水,分外静谧,忽的,火光亮起,火焰在船上翻滚跳跃升腾,热油漫开在河面上,好几条无辜的船儿也被点燃,青压压的烟雾里,船只烧得只剩下焦黑的骨架。
铺兵巡防时及时抓捕到放火者,押送进开封府衙门,对方一口咬定是自己与堤岸司有私仇,即便把牢底坐穿,也绝不为鬼樊楼招惹麻烦。
这些爪牙之所以为鬼樊楼如此拼命,既因为自己平日受鬼樊楼庇护,在它手底下作威作福惯了,所谓“知恩图报”,也因鬼樊楼对付背叛者手段极狠辣,他们不敢忤逆,再者,鬼樊楼给钱痛快,贪财本性驱使他们一身豹胆,敢做寻常百姓不敢做的。
开封府府尹杜衍同是清剿鬼樊楼的支持者,见这泼皮无赖如此藐视公堂,更是愤然,决计有朝一日暗渠探明,定要将蜗居于地下的爪牙全数抓捕,狠狠震慑地面上的这些罪徒,叫鬼樊楼无人可用。
鬼樊楼是在人心仇恨中壮大的,杜衍的愤怒并不能引起鬼樊楼半分重视。玉相公打算天亮就去找李元惜说事儿,真正落实樊楼主的“街道司招什么人,我说了算”,不想,不及天亮,仅是凌晨时分,街道上一声铜锣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这声铜锣,正是街道司敲响的:招募青衫子!
敲锣的是那著名的莽汉雷照,骑着马敲着锣,马儿欢快他得意,马儿蹄轻他嗓门亮,喊的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街道司招募青衫子咯,有心赚十两银的,去富柳巷应募嘞!”
好家伙,这声锣响把整个京城都惊精神了,街道司招募青衫子,那可是全城百姓翘首企盼的盛事。
原来,午夜的那把火烧着,堤岸司立刻来人报了李元惜与孟良平。
“这些船都是旧船,鬼樊楼不肯让咱们拿来先用,那咱们就等他的新船送上门。”孟良平说道,他猜测鬼樊楼马上就要干涉修渠,便叫李元惜尽快行动,招募青衫子。
后半夜,同样觉察到危机的吴醒言送来禁军名录,三人一合计,觉得凌晨时分就去喊出招募的口号,打鬼樊楼个措手不及。吴醒言走后,立刻号召名录上的禁军换常服出营,往街道司去。
李元惜也唤醒雷照,只因街道司重要人物都有事做——譬如小左,要去楼店务继续寻找院落,董安等人要继续筹备修渠器械。唯有雷照,在伺候完他的老丈人孔庆后,便两手空闲,睡觉之前又来缠李元惜给点活儿干,今早,就恰好用到他了。
与雷照同行招募的,还有李元惜,为的就是尽快将街道上的人流筛选进街道司去——锅还没反应过来,饭已经熟了!
雷照手里拎着两只铜锣撞得铛铛铛直响,还没到李元惜近前,就开始给她演上了。
他清了清嗓子,拿木锤“铛”地敲了下铜锣,扯长脖子拔高嗓门吆喝起来:“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街道司招募青衫子咯,有心赚十两银的,去富柳巷应募嘞!”
这铜锣一声响,震得李元惜精神无比,雷照的词儿又编得好,让她失笑不已。
雷照在她旁边敲了下锣,向她挤挤眼。
“我不行。”李元惜连连摆手,催他继续吆喝,但雷照拽着缰绳绝不让步,花言巧语劝她试试,无用后,不得不使了招危险的激将法:“大人,该不会你害羞,不敢吆喝吧?”
“害羞?”李元惜上了他的道,不屑地嘲笑:“这种娇生惯养小娘子才会有的扭捏,用在我身上是侮辱!雷子,给你家大人敲锣!”
“好嘞!”雷照敲响了一声锣,震着李元惜的心神,借着锣的余音,学着他的样子吆喝:“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街道司招募青衫子咯——”
“大人,不好听。”
“不好听吗?”
“要这样,先吸一口气,憋到肚膛下肚脐眼这儿。”
“丹田。”
“对,丹田。”雷照亲身示范,悉心教导:“然后,就用这口气,一口气喊出两句话来,最后的‘咯’要高高扬起,长长拖着。”
“咯——”
“就是这样。”
两人敲着铜锣一路吆喝一路调侃,回街道司的路途中,熟睡中的百姓们已经从大街小巷流了出来,有的只穿着衬裤,有的光着脚,他们一路追问,李元惜边行边筛选,粗略地滤掉一些身体、性情等明显不符的应募者,为避免堵塞街道,不敢多做停留。
消息传回到鬼樊楼,玉相公亦是着急万分,立刻差人去通知难民奸细去应募青衫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鬼樊楼的眼线安插进去再说。
这些难民连日来都栖息在街边,平日无事,便走街串巷熟悉京城环境,尤其是大理寺附近,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
锣声一响,雷照的吆喝便传入他们耳中,不需玉相公专门催促,他们心有灵犀,互相颔首致意,便率先向李元惜奔去。李元惜本怜悯难民,却见他们个个都无瘦骨嶙峋的可怜样儿,伸手触其臂膀腰身,个个都雄健有力,心下便生几分狐疑,但这些难民解释自己从前是农民,也做些挖矿的苦活,身子自然结实些——李元惜不曾与农民、矿工多有接触,并不了解,因此只能含糊信了他们,又见几个女眷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满面苦相地哀求她,甚至跪地乞求……
“请快起身,我担当不起。”李元惜赶忙扶起她们,看婴儿哇哇哭泣,实在不忍让他们曝露街头,便答应下来,同意让她们的男人跟着街道司,做街道司的青衫子,安顿好妻女后,便来街道司报到。
街上敲敲打打一个多时辰,李元惜看着日头高升,阳光遍潵大地,心中一阵痛快,眼看马后跟着许多人流,便吩咐雷照打道回府,去富柳巷里继续筛选青衫。
刚调转马头,她便见到个熟悉的人影,骑在一头灰驴上,如同携雷带雨的乌云,沉默地跟着她,只等与她会和,便要雷霆发作。
“雷子,你先带人回去,叫兄弟们先筛选着。”李元惜盯着那人,微微侧头吩咐雷照。雷照瞭了眼玉相公,虎眼顿时瞪成圆溜溜的一对金珠子,几乎要蹦出些火星子来。他在丁宅大院外的树上见过玉相公,孟良平不在,他知李元惜难敌其手。
“大人,你回,俺这回要打断这厮一对狗腿!”雷照说着,往手心里啐了两口唾沫,将敲锣的木锤耍了几下,趁手了,便指着玉相公,大喝:“嘿!那白皮烂脸的孙子!”
“他不敢动手!”李元惜先驱逐这位大爷,“你回去,咱们招募青衫子的任务不能停。”
雷照看一眼人潮,只能忍下心性,“俺听大人的,谅这孙子——”他又向玉相公喊话:“嘿!孙子!认认你爷爷雷照!你敢动俺大人一根汗毛,爷爷揭了你的皮擦腚!”
李元惜觉得,此人单凭一张嘴就能攻城略地。倘若元昊也在延州城外如此叫嚣,不见得范雍真能坚守不出。她赶紧叫雷照走人,玉相公不搭理雷照这种说话没分量的小角色,他骑驴到李元惜面前,皮笑肉不笑地先行了礼:“李管勾,别来无恙啊。”
“你想要什么?”李元惜开门见山,玉相公笑笑:“李管勾,圣上在垂拱殿已经答应,鬼樊楼参与暗渠修缮,想必,有人已经告知你了吧?”
李元惜阴沉着脸,看了眼跟随雷照去的人们,或处于看热闹,或出于期待,他们个个都是喜笑颜开,丝毫没有意识到,鬼樊楼正在背后觊觎着他们。
“你要如何参与?”她问,玉相公立刻正色道:“青衫子的招募,由鬼樊楼说了算。”
“做梦!”李元惜厉声呵斥,口水几乎要淬到他脸上,乍听玉相公竟敢说出如此狂妄之词,李元惜只觉得刺耳,恨不得扯碎他的烂嘴。“你鬼樊楼招募的,永远不可能是青衫子,只要我李元惜还在任上,绝不可能让你鬼樊楼的势力进入街道司!”
“我与李管勾打过几次交道,你的脾气,我不会不知道。”玉相公语气稍转温和:“的确,李管勾抢先招募,为的就是仓促之间,我鬼樊楼不好插手干预。你那铜锣一声响,我便清楚你的用意了。我急急地与楼主商量出另一条对策来:街道司所有修缮暗渠的青衫子,需由鬼樊楼暂管辖,直到所有暗渠修缮完毕。”
果然,和预想一致,鬼樊楼还是要在青衫子身上做文章。虽然此举较之前全权招募略宽松,但仍不能为李元惜所接受。
如果青衫子只知道一味在暗渠内干活,不辨东南西北,不辨街巷宫城,那对探渠还有什么帮助?难道青衫子真要沦为鬼樊楼的苦役?
“李管勾难道要忤逆圣上的决定?”他见李元惜面色不悦,哂笑着问,李元惜冷哼道:“官家只说许你鬼樊楼参与,你参与程度如何,却不容你鬼樊楼私定做主。”
“既如此……”玉相公翻下毛驴,招呼手边一家酒楼准备雅座:“李管勾,请少饮一盏茶水。”
茶水只是借口,李元惜懒得进去与他多做争论。她一口回绝:“你想控制青衫子,绝无可能。倒是我听说你垄断了京城所有适合改造运粪船的新船——不如你送新船与街道司,也算参与。”
“李管勾何必揶揄我?不过,区区些运粪船,我的确可以作为礼物送与街道司,唯前提是,你得答应鬼樊楼的条件。”他向李元惜靠近,拿出掏心窝子的模样,劝解李元惜,此次暗渠修缮,鬼樊楼绝无害人之意,只想尽快稳固自己的地盘。
“你街道司不需处处与我为难,我念及此恩,自然处处予以方便。”玉相公阴险笑道:“否则,运粪船仅仅算是警告!”
“你要做什么?”
“倘若其他你们用得着的团行也拒绝向你供货——李管勾,圣上曾督促你尽快整治街道,你是抗旨不尊,朝中会引起多大的争议啊!”
好一通胆大包天的威胁!
“而且,那些个迷失在暗渠里的禁军……”玉相公故意拉长尾音,做出一副惋惜的模样,意指禁军将性命不保。
“李管勾,你还不明白吗?我手里可以拿捏你们的牌,太多了,你根本没资格与我讲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