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个叫李元惜开眼了!这册子里,每一页都画满了各样的图画,所有成型的字加一起尚且不够一箩筐。
李元惜疾步去找雷照,她只叫了声“雷子”,雷照便慌得一跳,撒腿向街道司外跑,边跑边解释:“大人,俺不是故意……不,俺就是故意的,俺想着,咱得保护咱弟兄的安全啊,万一以后再遭小五那档子事,叫鬼樊楼偷走咱弟兄的花名册,报复咱弟兄咋办?”
“你还有理?”李元惜一脚踹倒他,捡起散落的其他册子去看,越看越惊奇,亏这后生是个动不动就挥拳头的娃儿,这些画儿生动又简单,几乎不重样。也就是说,五个时辰,雷照画了近五千副小画!
她愣了愣神,又翻了几本,每一页尽皆如此。
“有理有理!”雷照赶紧翻过身来,拿那最善胡说八道的两片嘴唇,给李元惜有模有样地胡诌起来:“大人,你想啊,这些名字只有俺能看得懂,鬼樊楼看不懂。”
“俺们也看不懂!”李元惜把册子甩到他面前,之后她还要查缺补漏,看禁军的三千名额是否都补了进去,现在好了,这些鬼画符,她哪里看得懂:“你闯的祸,怎么补救?”
“大人,不需要补救,俺教你们,你们不就懂了?天地良心,俺这是好心啊!”
“你是不懂装懂,不识字偏要装识字。”
“大人,冤枉人!俺雷照对你忠心耿耿,什么时候骗过你?俺识字,这真是俺故意弄的暗号,”雷照赶忙拿了册子爬起身,凑到李元惜面前,翻开一页,神秘兮兮地戳着第一行:“大人,你看这个名字——他是谁?”
“雷二蛋?”李元惜不记得自己招募了个雷二蛋。
“对!”雷照大声表扬她:“大人不愧是大人,猜得又快又准!”
李元惜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看到O,居然会联想到蛋。
“准吗?”
“准!他就是葛二蛋!”
什么玩意?
“再看这个!”
“狗屙屎?”
“没错,马功成!”
“……”
“你再看这个……”
“雷子。”
“大人,是不是被俺的才华震惊了?”
“的确。”李元惜哭笑不得,她向雷照映在地上的黑影抬了抬下巴:“你看,那是什么?”
这影子顿时吸引了青衫子和小左等人的围观,一眼看去,这影子缩头缩脑,有大背壳和小短腿,大家脱口而出:“王八!”
“错!”小左最机灵,李元惜的心思她怎么不懂?她指着黑影大声说道:“雷大哥,你看仔细了,这个图画,是‘雷照’啊!”
大家疯狂大笑,雷照不敢收拾小左,正好把气撒到自己一群弟兄上,他丢下花名册去教训他们,花名册却被青衫子抢去,指出更多有趣的画儿,于是,雷照气得变作雷公,满衙司地放雷打闪。
正当时,新招募的青衫子们已走尽,原来只在观望的乞儿和街痞,这会儿大摇大摆地走进衙司。青衫子们准备驱逐街痞出去,那痞子却扯长脖子大喊大叫:“我不能走!我们,是你们李管勾邀请来的!”
他们的到来提醒了李元惜,鬼樊楼还在等着名册呢。李元惜的心思刹那沉重下去。
“这里没什么事了,大家各做各的事。”她解散众人,又叫雷照、周天和等帮忙搬着册子,去到教头房里去。
众人搬册子的功夫,李元惜赶忙把小左拉到一旁,小左正奇怪她为什么会让街痞和花名册在一起。
“此事稍后再与你详说。”李元惜问她是否记得《武经总要》里关于传递军情的妙招,其中有一计,是说拿淀粉蘸水写字,无色无味,泼上酒水字迹就会显现。
“是有这么一招。”小左答道,李元惜忙问她,可有什么法子能让墨汁写就的字迹消失不见。
这可难倒了小左,在她看来,这样的字迹除非被水泡了,被火烧了,或是泼上了脏水,否则,怎可能消失不见?
然而,李元惜正是为计策发愁,她讲出的任何一个字,都能撬动李元惜灵思飞扬。
“被水泡……”
她忽然两眼一亮——交付运粪船,就在码头旁,要多少水有多少水,只要找时机把册子全部推进水里,玉相公只能吃哑巴亏。
可话又说回来了,一本册子上百页纸张,就算被水泡了,以玉相公的本事,定然也能很快打捞出来,十几本册子上千张纸,只要能被他救下一张两张,对于街道司就是莫大的损失,况且如此明目张胆撕毁协议,定然也会激怒鬼樊楼,再拿禁军性命报复之。
到底怎样做才好?她犹疑不决,只能先吩咐小左去煮些糯米粥,去粥留水,晾凉。
“要这个做什么?”小左不解,李元惜忙做噤声手势,街痞来告,花名册已经全部搬入房中,他来取誊抄用的笔墨纸砚和空白册子。
“你去准备吧。”李元惜向小左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小左起先不懂,稍后便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一般人并不晓得其中缘故,但作为与李元惜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姐妹,小左太了解她了。李元惜长到八九岁时,已经是全家都头疼的破坏大王,一日,她将吃不完的剩粥搅进书房砚台里,经一番研磨,不仅看不出粥水痕迹,反而墨汁更亮更顺。大老粗将军李士彬丝毫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用这墨写了几份文书,结局可想而知,文书送到后,已经严重粘连,根本拆分不开。为这事,李元惜又挨了李士彬一顿打。
小左让街痞先拿了些空白册子回去,趁这个功夫,连忙跑去庖厨揭开锅盖,在饭里撇出两勺粥水,倒进装着墨汁的壶里,搅拌均匀了,街痞又来取时,便吩咐他这墨汁是上品,原是名家大师用来作画写字的,即使倒进砚台里也要多研磨。
这街痞大字不识几个,哪里懂笔墨上的讲究,以为事实果真如此,便按照小左说的做了。
说回教头屋内。众人初闻李元惜竟然要把名录交给鬼樊楼,又惊又疑。
“给谁?给他们?给鬼樊楼?”周天和惊问,教头也来相劝:“元惜,把大家的名字交给鬼樊楼,这就不再是街道司的青衫子名册,而是阎王爷那里的生死簿!”
“大人,这本名册在鬼樊楼手里,他想报复谁,那不是信手拈来吗?”雷照气急败坏地发问:“咱们青衫子,到底是替街道司,还是鬼樊楼干活?”
街痞们得意地笑着、讽着,出言不逊,雷照红了眼,握着拳就要去揍他们,李元惜一把捏住他的拳头。
“官家有令,准许鬼樊楼参与街道司修渠。要么,鬼樊楼招募青衫子,要么,鬼樊楼拿走青衫子名册。街道司两者若都拒绝,鬼樊楼势必有理由反手报复,受害的还是青衫子,最后得利的,只能是鬼樊楼。若你做这管勾,你选哪个?”
雷照气得面红耳赤,听得如此,虽然艰难,也只能认同李元惜的选择。忽的,他又粲然大笑:“大人答应的,是原始名录?”
“正是。”
雷照一把抱住痞子的双臂,激动异常:“你们亲爷爷也是这么说的——招募青衫子的原始名录?”
“是,”街痞使劲挣脱:“但不是你这些鬼画符!李管勾,今日富柳巷来了多少人?有多少人亲眼看到他画名字?又有多少人会把这消息传出去?鬼樊楼手眼通天,怎么可能没听说?我奉劝你们,千万别再这种大事上与鬼樊楼耍小聪明,你们玩不过它的。”
的确,雷照的“花”名册,只能算是闹剧,却不能真正拿来做事,否则,三十艘运粪船不能到位尚且好说,小五的悲剧会不会再次发生,才是让李元惜真正害怕的。
这时,小左也会同那街痞把笔墨带进屋内,众人拾掇开来桌面,将墨水倒了些进砚台。
李元惜与小左对视一眼,心知自己在墨汁上想要做的小把戏,小左已帮她搞定,她亲自研磨几下,自觉粘·稠度也恰到好处,心胸顿时开怀,便将砚台交给雷照研磨,嘱咐教头来抄写姓名。
虽是如此,捉笔下纸瞬间,教头亦察觉到墨汁的问题,他心思颇重,抬眼看向李元惜,李元惜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示意他不可声张。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不去给鬼樊楼传个信吗?”李元惜问这几个街痞,他们拉开门,径直朝着在外等候的乞儿踹去一脚。
“快,跑个腿儿。”
那乞儿冷不防地被踹一脚,几乎摔了个跟头,但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招呼方式,爬起来问他:“告什么?”
“告——”街痞趾高气扬地清清嗓子,李元惜看不惯他那神气模样,来到那乞儿面前蹲下身,帮他拍了拍尘土。
“去告诉玉相公,街道司这就开始誊录青衫子花名,全做汉字解,誊录完毕,会将誊录本送上,鬼樊楼答应好的运粪船,也务必一并备齐。”
“这就去。”
“等等。”李元惜在筛选青衫时就见过这个乞儿,算起来,他整整跟了他们五个时辰。大人尚且觉得疲累饥饿,小小的孩子怎能受得了?还有另一个乞儿,这会儿正是满脸饥色,两手紧紧捂着肚子。
“你肚疼?”李元惜问。
“饿。”他答。
李元惜只觉得手心发汗,真恨不得手里有什么东西,能被她撕一撕来解恨。
“小左,你带他们去庖厨吃喝些再去,不急这一时。”
“好。”小左答应下来,带着乞儿们先去庖厨。那街痞肚子里也饿得咕噜咕噜叫,向李元惜讨口吃的,李元惜并不搭理他,反而向教头下命令,在誊录完毕之前,不许这些痞子再出房屋一步,以防他们在街道司内胡乱生事。
这也是她把痞子引入他房内的原因,尽可能地将誊抄青衫子名录的事掌控在街道司手里。
当然,教头识字,能帮助雷照誊录花名也是原因之一。
教头理解了李元惜的深意,当然欣然应允。
痞子们负责监视誊抄,乞儿们负责传信,两拨人马分工不同。
李元惜叫周天和留下来,再看是否有事关誊抄的问题要解决,她放心不下乞儿,先去庖厨看看。
不过是些剩饭剩菜,乞儿们却吃得津津有味,直呼过年时都吃不上这等好东西,为了抢食护食,竟然推搡甚至大打出手,李元惜不得不去拉架,好在乞儿们肚子小,肚皮很快就填了个滚溜圆,很是满足地打着嗝儿。
“我说,你们为什么给我们吃这么好的东西?”乞儿们狡黠地问道,“是不是要让我们帮你们办事?”
“你们能办什么事?以后少在街上给我们惹麻烦就行。”小左说道,收拾着碗筷。
“那不行,该惹麻烦的时候还得惹。”一个乞儿跳下台阶,来到李元惜面前,招了招小手,示意李元惜蹲下身来,随后附在她耳边,只问一句:“小骡子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