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霆察觉到丁若可的怒火持续高涨,他恨不得立刻从牛车上跳下去,他死死地贴着车厢的壁面,随时准备扑前去跳车,但他不敢,只要丁若可朝他瞪一瞪眼,就算是刑场,他也只能乖乖地走上去。
但是,他还有为自己开脱的机会,因此,忙不迭的解释,话出口像被挣断了线的珠子,零零乱乱地一起撒出去扑跳。
“你让我亲自跟踪孟良平,但他最近根本没去什么古怪的地方,我去哪里找他住的地方嘛?楼务处我也去过了,孟良平名下根本没有买卖租赁房屋的记录,我连他随从钱飞虎都查了,根本没突破啊,我是想着,咱们不如策反钱飞虎……”
“说什么?”
“爹,策反钱飞虎,让他帮咱们跟踪试探……”
话没说完,就被丁若可死死地捂住嘴巴,他几乎把整个身子都压在那只手上了,像一堵黑沉沉的云,堵在丁霆的头顶。那狰狞的面孔,即使是作为亲生子,也不免也震颤惊悸到。他全身筛糠般颤抖着,他自知事情办的不漂亮,爹会恼,但从未想过他竟会如此恐怖。爹锦衣玉食,再有上了年纪,皮肉开始松弛,那只厚实的手本是比姑娘家的还要软,但陡然间比生铁还要硬,而且全然没有任何温度似的,冷冰冰,硬邦邦……
“小点声,小点声!”他咬牙切齿,“你以为咱们做的是多光彩的事!自打李元惜进城,没有一件事顺利,老子花了钱的,花了钱的!钱到哪里去了?老子已经做了三年礼部侍郎,老子受够了!你要策反钱飞虎,钱飞虎是重点吗?你能收回孟良平的心吗?你能再从街道司谋利吗?”
直到丁霆呼吸困难,觉得眼球开始向外暴涨,两脚也蹬得没气力,那只手才放开,瞬间,空气涌进鼻腔和嘴巴,丁霆大口地呼吸着,颌下泪水涟涟,不住地滴滴答答。
丁若可自己也大口呼吸着,显然是因情绪激动。丁霆在他身边讲话,声音并不高,他却觉得振聋发聩,这和丁霆无关,而与孟良平有关。他从怀里抽出帕子,用力擦干净粘在胡子和嘴角的唾沫。
“不必策反谁,叫木师傅散了吧。”
“爹?”
“散了!集中财力,去补另一个窟窿。汾州那边出事,快要压不住了。”
牛车出了万怡街,丁霆就被赶了下去。
丁霆愤懑,狠跺了两脚地面,发现砖石是新嵌入的青石,便想起李元惜进京头一件事,就是来万怡街为街道司立信。从那时起,他就该晓得,绝不能小觑这女子。
他随便找了家酒楼,先点了一桌好酒好菜,叫了艺人在旁弹琴唱曲儿,又叫小二跑腿,去几个武馆找人来见他。
这几个武馆的掌门人,是与他结拜的好兄弟,也是丁霆混迹京城的得力助手。在宋,武人地位极低,不受人待见,但横行街市,或是办些肮脏的事,就没人敢说武人的不是了。
掌门人们来到酒楼,与丁霆喝了几杯,几个纷纷抱拳:“丁衙内遇到什么事,只需一声吩咐,兄弟们替你分忧。”
这天夜里,夜市过后,万怡街短暂地安静下去,丁霆的这帮兄弟人人带着斧头,将木师傅家的表木砍了。为防别人怀疑到自己头上来,连带着将旁边几颗表木也砍了。
第二日早朝过后,孟良平特地绕路前往万怡街视察,却见游客们围着十多个光秃秃的表木好一番议论,细听之下,才知被砍掉的表木里,有木师傅的表木。
孟良平冷冷看着,不由对丁霆多了些怜悯。为何不能老实本分地做生意,去赚那光明磊落的钱财?
“欸?孟水监?”
孟良平扭头,粗壮的汉子跳到他面前,他嗓门洪亮,笑时一口大牙过分显白,皮肤又晒得黝黑,与一身精干的青布衫搭配,便显现出出挑的雄健之美。他手指指着自己:“还记不记得俺?街道司雷照!”
“记得,怎么不记得?街道司大名鼎鼎的雷营长,养活着一个蒸蒸日上的粪场。不仅如此,还接连帮官府逮了田庄大户的童工,连开封府府尹杜衍大人,都忍不住夸你神勇仗义。”
孟良平被他的憨厚逗得失笑。他清楚雷照是个豪爽之人,也最喜欢夸自己的神勇,因此不吝啬,大方地给戴了高帽。雷照听了,果然兴奋的眉开眼笑,简直要跳了起来。
“是吗?杜大人真的夸俺了?”
他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俺也没干啥……”
闲话打住,孟良平细细地打量着他,他手里拿着一卷纸,隐约可见上面沁出的墨迹。
“你在这里做什么?”
“俺司里的白脸儿……呸,俺司里的师爷新写了张告示,叫俺来张贴。”说着,雷照讲纸卷打开来,只见笔迹工整,不乏遒劲力道,上书:万怡街所立表木,自缴街道司之日起,便属街道司所有,乃为公物。今后再有侵害公物的行为,必当报官府追查惩戒,赔偿公示。另:街道司接人举报,某些作坊为骗取街道司长期购料合约,所送木料价值远超报价。对此,街道司将核实,并拒绝此类作坊再参与竞价。”
末端,盖着李元惜的私章与街道司的大印。
“等着。”孟良平说着,下马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章子,哈口气,在李元惜私章之下,街道司大印上,压了都水监的大印。他知道这无疑是向丁若可父子发出告诫,别太把都水监当做自家来利用,国家所给予的职权,不是虚设。
雷照哪知道他的心思?只是看红彤彤的三个章子印在白纸上,一个比一个的官阶大,必然让这张纸更有约束人的效力,有都水监罩着,街道司也更威风些。
“嘿,大人,这个好,俺看这下谁还敢乱砍。”
“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取消木师傅竞争街道司物料供应资格。”
“好嘞。”
此一天,京城各条街道都一片大清扫的忙碌景象,青衫们都按照之前分配的任务有条不紊地扫街清淤,偶尔有麻烦,也能轻松解决。
倒是上午时,开封府来人询问李元惜,说是杜衍怀疑笼车里的幼童一定是人贩放进去的。当初她救下笼车,以及青衫子在保护幼童的过程中,是否曾发现什么人举止蹊跷?
李元惜猛一拍额头:是了,她答应杜府尹要帮他问这个事,一时忙,竟给忘了。当时只顾救人,没顾及其它,小左记性好,或许能记得。小左果然心灵通透,不负她所望,听了开封府的看法后,转身去喊人,接连点了四五个青衫子的名字,单独把他们叫出来。
“你有什么话就问吧。”她说道。
李元惜问他们是否记得当时围观的人群里有举止奇怪的,几个青衫都没太注意,倒是其中一个青衫心思重重,皱着眉头兀自思索着,似乎很费解。
经李元惜询问,这人才犹犹豫豫地回答,不知是否是自己多想了,当时所有孩子都被救回来后,有个人自称是大夫,自行上前来要为孩子们把脉诊治。据青衫回忆,那人长得一副儒雅模样,身上也有股淡淡的药草味,他不曾怀疑,就叫他来帮忙了。
“那你为什么怀疑他?”
“我小时候曾见人杀兔,脖子下切开条血管,再拿芦苇的空管往里吹气,很快兔子就死了,爱吃血的人就拿那个肉涮锅。”
他面上带出丝惊恐:“当时大家都跑去窗口看你制止那头疯牛,我留下来看着伤重的孩子,也就是个无意的回头,见大夫背对着我,把孩子堵得严严实实的,他弓着腰,姿势很怪异,我不知道怎么,就觉得有问题,赶忙冲过去一把拽开他。”
李元惜和小左的注意力全在青衫身上,从他的描述中,两人不难想象当时的情形,小左攥着手捂在唇边,紧张地问他:
“你看到什么?”
青衫面色惊恐,拔高了声音:“他也拿着个芦苇管,一头插进孩子的耳洞里,正要吹气!”
话出口,不止他,一旁旁听的小左、李元惜两人,都被吓得毛孔炸开。
周天和原本在收拾地图,这会儿也稍停了手里本就放轻的动作。
三人均知晓,从耳洞里吹气,强的气流冲破耳洞冲进脑子里,这人不死,必会聋了。
青衫继续说道:“我立马把他拎到一边,不想,那芦苇管里好像还掉出了个小针,我没找到,那大夫说,这是耳内针灸,对小儿体虚晕厥很有效。”
“狗屁耳内针灸,这一针穿过耳洞进了脑子,怕是人早不能活了,不仅不能活,除非仵作验尸时已经化为枯骨,否则也难寻死因,很容易按猝死判定。”李元惜立刻吩咐小左带上这名青衫,马不停蹄地赶赴开封府衙,将刚才所说的全部给杜衍大人再讲一遍。
“只能细致,不能粗略,你再仔细回想那大夫面貌,协助画师画成稿。那人要杀的孩子已经会讲话,说明孩子清楚些他们的底细——你再提醒杜衍大人,要在府内多安排些人手日夜守护,防止孩子再遭毒手!”
她嘱咐青衫说,小左也断然不敢大意,赶忙照命行事。
到晌午后,去开封府协助画师画像的青衫也回来了,带了两张画纸,一幅是孟良平画就的那张,一副手吹针杀人的假大夫,还说开封府不仅派人去寻掉出去的细针,还将印刷成的画像向军巡铺、城门守卫、京畿附近沿路分发下去,有捕头带人专找两人,百姓如有能提供线索者,赏。
李元惜叫他把这两张画像贴在街道司大门外的墙上,方便来来往往的人看到。
多一双眼睛,就少一处人贩藏身地。
“小左没跟你回来吗?”李元惜问他。
“听说孩子们醒了,左姑娘就去杜府尹家中探望去了。”
“她也需要休息。”李元惜心疼她,拾了遮风帽,准备去接小左回来,然而,遮风帽捏在手里,她才注意到一件大事!
“长公主还在洞天观吗?”她问周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