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多眼杂,孟良平不愿在此争吵,只想尽快结束话题,改到僻静安全处再说事,但李元惜嘴里似长了刀子,等不及他说完便要截断他。
“李管勾,人性善变……”
“但有些东西不会变!”她坚定地说,小左跟在两人身后,黄德和这名字她越听越熟悉,总觉得与他见过面。再细细回忆,也是街旁逗玩的孩童笑骂了句胆小鬼,勾起她全部的回忆。
黄德和,她的确见过,差一点成了她姐夫。
“姐姐!你记不记得,主君给你举行比武招亲时,有个善用大锤的,你只是吓唬他,说你喜欢的人,务必是能赤手空拳打得死一头猛虎,他便怂了——你记不记得?他就是黄德和!”
如此清晰的提醒,再叫李元惜回到那年的擂台,那个耍大锤的壮汉,也活灵活现地出现在她眼前。生得魁梧,不见得胆略也魁梧,就说这赤手打猛虎,寻常人怕归怕,不至于撂挑子,一边嚷着李元惜异想天开、不着边际,一边胡乱给自己脸上贴金,打压别人抬高自己。
“他这种性子,只可能是从战场逃出来的,天高皇帝远,他的战报一定有假!”李元惜斩钉截铁,黄德和这匹夫,她信不得。
姐妹的对话也引得孟良平深思。
“刘平叛敌,满朝文武皆不愿相信,但为与他划清界限,口径统一地要严惩他。刘平家眷如今身在大狱,难有出头之日。你怀疑有假,便要有证据。”
“我会找到证据的!”李元惜说道:“烦请水监派人沿水路散播消息,凡是金明砦逃难的,来投奔我李元惜……”
“姐姐,这样太冲动了!”
小左制止她:“金明砦军士,无人不知你到了京城,他们如果想投奔你,定会多方打听,我们叫军巡铺的铺兵兄弟和城门守兵多加留意,咱们自己的青衫也可向商家传散消息,若有打听你住处的,一定要带来街道司。”
“左姑娘的主意可行。我会在京城内外大小渡口放出消息。”
“那延州呢?朝廷打算怎么救?”
“只能在侥幸中寻生路。”孟良平解释,据送战报的斥候所言,三川口大战时,地上仍是一层厚重的冰雪,天公不作美,刚抽的绿树芽、绿草茎,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可喜的是,夏军来时天气趋暖,衣物无法御寒。
如此,冰雪寒风,凛冽彻骨,夏军必然军纪松弛。
“官家正是看中了这点,使兵家的围点打援,命麟州都教练使折继闵、柔远砦主张岊,代州钤辖王仲宝率兵攻入夏境,许德怀整合山中铁壁军,趁机偷袭元昊,予以元昊重创。”
李元惜闭上眼,将官家的计划搬入她记忆中的家乡,北国飞雪,金戈铁马,但愿这一仗,能把元昊打回老家去。
“肚子饿了,听说津门包子铺新上了几只陕西的定边羊,陪我尝尝去。”
孟良平的提议并没有引来李元惜和小左的兴致,尽管两人腹中空空,也明白孟良平想转换她们的心情,而专食定边羊,讨个“定边”的好彩头。
于是孟良平换个说法,提出包子铺隔壁是刘一手说书铺,刘一手的消息是京城民间数一数二的迅捷和广泛,或许在那里,可以听到延州其他的消息。
姐妹两个的心思全被延州左右,但街道司事务繁杂,周天和一人确实无法面面俱到,小左便先行告辞,回衙司去了。
虽和孟良平独处略是不自在,但在内忧外患的情绪下,李元惜分不出更多的情绪给孟良平。
今日的东京城,定边羊肉是最受欢迎的食材,津门包子铺的生意极为红火,人头攒动,人声嘈杂,李元惜不由得望而却步,却被跑堂几番热情邀请,安排进二楼一间包厢。
“孟水监,上回你来听李士彬将军金明砦大战,就是这厢。”跑堂肩上搭着白抹布,在前头引路,孟良平面色略囧,李元惜恍然记起,那时她在听书铺子里,也曾感觉到楼上似有人盯着她,但她抬眼去寻时,那人又避开了。
没想到那人竟然是孟良平。
“两位请坐,我给二位报个菜名儿,想吃什么随便点。”跑堂说着,嘴皮子就麻溜地动起来,喘口气的功夫十几个菜名就报出去了,他滔滔不绝,孟良平应对菜品酒水,比李元惜更有经验,所以借着点菜这个功夫,李元惜走到厢内的竹窗前向下俯瞰——
这样的角度,确实对刘一手说书铺一览无余,此时,说书铺的伙计正在门口验票,验过票的听众似抢钱般扑进铺子,一张张凳子摆放地整整齐齐,一颗颗脑袋也整整齐齐,为着解闷,伙计上了几盘瓜子,他们一齐磕着瓜子的声音,汇集在李元惜的耳朵里,叫她想起马蹄下碎裂的头骨。
“李管勾,今日刘一手说的,是西夏建国史。”跑堂说着,将窗户上的搁板放置下来,如此,慵懒的女子们便可托腮,舒舒服服地听书了。
李元惜合上搁板:“不是要讲延州吗?怎么突然变卦讲西夏?”
孟良平也奇怪刘一手的突然变卦,跑堂也讪讪地笑着:
“咱只听说,有位客人爱听西夏史,不知是如何劝说的,刘一手便临时更改过来。”
“什么客人有这能耐?”孟良平问,跑堂摇头:“哟,咱不操这个心,哪知道这个啊?——孟水监,先上开胃小碟吧?”
这时,楼下铜锣声起,跑堂眉开眼笑:“这就开始了,两位先消遣着。”
刘一手仍如往日,瘦削、干净、利落,颧骨高耸、目光犀利,声色并茂,站在台前,恍如一棵狂风里深扎根的老树,手下惊堂木一落,“啪”地一声,就掩杀掉所有喧闹的杂音。
李元惜的一颗心,也抽搐似的,猛烈跳动着。
“今早顶新鲜的消息,咱大宋在三川口被西夏元昊围歼,大将军刘平叛敌,五万铁壁军见死不救,咱一万子弟全做了孤魂野鬼,实在令人痛心。本来这场要讲的,是三川口大战中的许多事,比如,刘平是如何被元昊的智囊——汉人张元说服,做了叛将;开国元勋石守信之孙石元孙,是如何被俘,宁死不屈;郭遵将军被箭射穿了脖子,衣服全被血浸湿,仍壮烈厮杀,直到气绝。今日,今日咱们讲的,是咱们这位死对头——西夏,是如何从一帮子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一步步建国、威慑中原的。”
这突如其来的改变,叫听众们老大不满意——西夏有什么好讲的?三川口大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是眼下大家最想听的。因此,台下少不了听众叫喊三川口,但刘一手坚持,众人也无奈。
不曾想,这耳朵竖起来,就越听越支楞。
其实,对不准备去讲的三川口大战,刘一手已经透露了许多,战争的残酷铺展在李元惜眼前,她的一腔热血沸腾着。
只是接下来,刘一手的讲史却越来越不对味。
“羌人能繁荣壮大,不过是做了墙头草,到处称臣做儿子,到处摇尾乞怜罢了。”
他开宗明义,将羌人与尚忠的汉人对立。他讲史,先从元昊建的大夏国有多荒谬说起。
“大夏”这个国号,承袭的是五胡乱华时匈奴王赫连勃勃建立的政权,赫连勃勃对汉人如何,史有记载,那是浑不当人、甚至不当畜生看的。而年号开运,是五代后晋的倒霉年号,施行后,张元、吴昊指出年号不吉,并改为广运。
“元昊,算得上是羌人中的一条汉子,但连国号、年号都要用别家的,可想而知,羌人脾性,无气无骨无血性到了极致!”
这是什么蠢话!
“放屁!”李元惜朝楼下喊话:“你唾骂元昊可以,但骂羌人,我不认同!”
听众里也有羌人,早就坐不住,这会儿跟着李元惜一块抗议:
“元昊是元昊,羌人是羌人,元昊是羌人中的败类,十个羌人九个骂!”
“刘一手,你拿这样的人给羌人戴帽子,好比别人的粪给自己的碗里夹,恶心谁呢!”
“就是,你在故意煽动羌汉对立!居心不良!”
“哎,好啦好啦,说书就是这样,图个热闹。”有人劝说,刘一手见楼上居然是李元惜,居然吓得哆嗦一下,想必是从哪些嘴里听说了李元惜实乃羌人这回事。待看到孟良平也出现在窗口,他一颗高隆的喉头明显滚动了周。
他连连拱手:“得罪得罪,那咱们就先从羌人五代后的历史讲起。”
从他嘴里跑出来的史,依然是极力污蔑羌人。说当时中原不稳,羌族尚弱,在强胡连番打击下,或臣于中原,或窜于山野,跑得远的,归附了吐谷浑。
唐太宗时,吐谷浑被吐蕃灭,羌人请求内附,迁徙于松州。开元年间,另一支羌人被吐蕃打怕了,求救于玄宗,迁徙至庆州。
安史之乱,庆州羌人趁机占据赫连勃勃旧地,称为平夏。元昊这一支羌人,正是出自平夏。
唐僖宗时,羌人投机战事,窃取收复长安成果,得赐姓李,封夏国公。
听到这里,李元惜已然按捺不住,跑堂上的一坛陕西蒙泉,已被她不知觉间喝掉大半,她又要了一坛,且吩咐跑堂,下去给刘一手赏一百个嘴巴。
“别逼的我出手,一掌扇飞了他的脑袋!”她伏在窗口,故意大声向刘一手喊话,刘一手不敢看她,只能拿着汗巾擦了擦汗,继续强装镇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