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乐于配合二人,乐颠颠地向差役跑去,却在他们听到动静注意到自己时,又左闻闻、右嗅嗅,好似正在四下觅食。
“哪来的狗啊?”差役好生奇怪,更感觉后怕,吴少卿见不得狗,大理寺人人都知晓,他沾了狗毛就浑身起红疹子的毛病。上次,爱狗如命的狱丞图个侥幸,昨日抱了只流浪到大理寺门前的狗回来,没成想,吴少卿听到狗叫声就恼了,给狱丞吃了好一顿板子,现在人还在床上躺着,下不了地呢。因此,差役们见了这狗,都吓得提起一口气。商量几句,觉得最好温柔地拿食物将狗引出大理寺才好。
恰好其中一人怀里揣着两个包子做夜宵,送狗出寺的任务即落到他身上,其他人继续谨慎巡逻大牢附近地界。
这送狗的拿着包子,小心翼翼地逗着狗往外走,一步步地踏入假山后,突然身子一歪,栽倒在地,原来已被人击晕。
孟良平动作飞快地扒了他的衣帽,再拿绳子绑缚了他的手脚,嘴里也塞了布块,为防被发现,更将他拖进假山山洞里。
时间不多,李元惜已迅速捡起差役的衣裳穿在身上,摘掉面巾黏上胡子,再把帽子戴端正。早前两人计划,她去地牢,孟良平在外守着,口哨为号,听到后要尽快脱身。”
“他现在是犯人,千万别意气用事,坏了咱们的计划。”孟良平嘱咐她,李元惜只是没应声,便被他用力握住手腕,目光笃笃地质问:“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
两人一前一后,在午夜夜色掩映下,快速摸准地牢位置,对视一眼,李元惜便挺胸抬头,大大方方地进了地牢,她知孟良平此刻正在地牢外放风,心中便安心不少。
门口守卫们见她衣着打扮是自己人,便没放在心上,进了地牢入口,又见四个狱卒正在桌前喝酒吃肉打牌,以度过漫漫长夜,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便是一阵鄙夷,全然没把他们放心上,只用了男性的假音,谎称院里来了条狗,怕是有奸人使了调虎离山计,所以特地来检查犯人们的状况。
两个狱卒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她身后,一间一间地检查犯人状况,这里关押的都是十恶不赦之罪徒,进了地牢,基本就只能等死,因此犯人们要么癫狂得发疯,要么沉默地好像死了一般,即使到了半夜,也有鬼哭狼嚎的恐怖,其中竟然还有女声。
李元惜走近那间牢房,打眼向里面瞧去,不禁大吃一惊:这间牢房虽小,却挤了男女老少二十几口人,他们有的已经蜷在草席上睡了,有的呆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妇人在哭泣,另一个年轻些的妇人扶着她的肩膀,也在默默地掉眼泪。靠近牢门的地方,跪着两个干瘦的小女孩,她们脏兮兮的小手拿着干草,逗着地上爬来爬去的黑虫。
此情景给李元惜身心极大的震撼,她几乎想立刻去打开牢房,将两个小女孩扶起来,帮她们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裳,开开心心地去哪里玩。
“嗐,可惜了,这么一大家子人,都被一人害了。”狱卒叹息着,踢了两脚牢门,示意女孩们缩回手去。
“刘平这孙子,干的真不是人事儿,大丈夫为国杀敌,死了就死了,全家跟着荣耀,你说,叛国投敌算什么?瞧瞧这,自己的爹娘儿孙,都得在这里等死。”
李元惜面上不说,眼里已然潮润:他们竟然是刘平将军的家眷!
她心中不忍,又恨自己找不到为刘平平反的证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家人受苦。
“刘平将军怎会叛国?”她实在忍不住,冒着身份可能被暴露的危险,斥责狱卒:“他定是被奸人所害!你们好生待他家人,他日平冤昭雪,刘将军定不负你们。”
听闻这话,牢里的一张张面孔都惊奇地看向她。李元惜与他们从未谋面,互不相识,然而,一家人已经泪流满面,看得李元惜极是心疼。那狱卒却慌里慌张地捂住耳朵:
“嘿呦,这话不能乱说啊,刘平叛国,是从战场跑回来的黄德和将军说的,如何会是冤情?你可千万别乱说话,我也没听见。”
“你这辈子能有几次翻身机会?赌一次未尝不可。待他们好些,准不会错。”
“知道了知道了。”
最末的一间牢房因为通风奇差,自然也最晦暗腥臭,李元惜捂着口鼻走上前去,并未见人,而狱卒因为恶心那道直冲脑门的恶臭,不肯上前,此举正中李元惜下怀,她猜测,西夏奸细很可能就被关押在这里。
她压低声音,用羌语讲话:“元昊帝天下。”
讲这话,可说是心血来潮,自己在与野利黑屠作战时,野利黑屠临死前喊的便是这句,元昊帝天下,在西夏军中算得上一句鼓舞人心的口号。
她本意是确定此间牢房所关押的人物是否确是西夏奸细,果然,暗处的草堆里亮起了一双晶亮的眼,李元惜被压制的怒气随即点燃。
若不是这些狗贼,何须金明砦血流成河?这仇,她迟早要报!
狱卒都是些粗俗之人,更不具备练武之人的听力,李元惜一屁股坐在地上,脱下一只靴子,嚷嚷着进了颗石子,硌死脚底板了。狱卒嫌后一间牢房气味难闻,都躲着不过去,同时催着她快过来,李元惜嘴上答应着,手里的动作却不见得加快。
她继续拿只有他两可以听到的低音恐吓:“大汗怀疑张国相有叛国之心,想派人在京城调查他的背景。”
这话是孟良平教她说的,她眼见奸细双拳立刻攥紧,走廊投来的昏暗火光,可见那一副沉重的手铐脚链。
“我被困死牢,恳请救我出去。”他请求,不肯放弃这次脱身机会,李元惜抽出鞋垫,轻轻在地上拍打着:“我听密报,宋朝官家已准,用凌迟来刑杀你,明日就会动手。救你就得冒风险,我得清楚你值不值。”
值不值,是要看可被利用的价值。奸细十分聪明,立即交代:“我在京城行动多年,全凭一人护佑。只要调查他,一定会找到张国相是否叛国的证据。”
“谁?”李元惜警觉,但那奸细却不肯多说了。事关生死,怎可轻易告人?
那边狱卒等得不耐烦了,催她快些,李元惜这时抬头,正眼去看奸细——蓬头垢面,折磨得全然没有人形。被她一筷子插穿的左眼已经腐烂,包裹的纱布肮脏腥臭,想来也是西夏国的一条铮铮硬汉,若不是她开头说的那句羌语,再加上通信的隐秘方式,恐不能叫他愿意冒险相信自己同为西夏奸细的身份。
“丁若可吗?”李元惜问,奸细瞪眼,不做任何表示。
“欸?你们看,他是不是死过去了?”李元惜指着他,大声问狱卒。关押这里的犯人,哪个都是九死不足以抵罪的大恶人,然而,他们却绝不可以在牢中死去。狱卒害怕担责,顾不得捂住口鼻,立刻从墙壁上拿下火把,跑过来查看,那奸细纵使不甘心,也只得配合李元惜,重又闭上眼,做出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
隔着栅栏,狱卒粗暴地喊了他几声,他才慢腾腾地睁眼,却是拿羌语嘟囔一声:“死不怕,不能见西夏雄霸中原才是遗憾。”
“说甚鸟语!”狱卒朝他狠狠淬了口,转脸向李元惜解释:“他就这样,半死不活的人了——死,也算是便宜他了。”
这话说得可真到李元惜的心坎上去了。
她站起身来,拍拍鞋子。
“人心真是隔肚皮,庇护他的人,谁知会不会盼着他死。”她这话是用汉语讲,表面是说给狱卒听的,其实是最后诈唬一次奸细,让他误以为庇护之人不再可信。
可这奸细也着实狡猾,纵使这般也是咬牙不说。终于,李元惜走过牢房间的过道,到尽头时,挫败令她心中酸涩,很不是滋味,恨不得立刻折身揪起奸细,三拳两脚送他下地狱。
她不知该如何向孟良平交代,短暂的时间里,她回想了许多奸细不愿相信她,说出答案的原因,难不成——奸细听出了她的假声?
然而,突然,过道尽头传来一声粗暴的嘶吼,那是羌语,所有人都没懂,李元惜懂了。
“半死不活的人了——他是人吗?”她问狱卒,狱卒干笑两声,送她出了地牢。
牢外,孟良平已经躲了两次巡逻,正在担心,见李元惜出来,总算是松了口气,他轻轻学了两声蟋蟀叫,李元惜闻声便寻到他。
两人约摸着巡逻的也要对队友迟迟未归起疑了,便一刻不敢耽搁,迅速回到假山,将衣服与差役换了回来,再将他拖出假山。
“对不住了。”孟良平提起他的脑袋,稍用力往地上砸了一下,以致他前额出了血。
疼痛叫差役提早醒了过来,“啊呀呀”地捂着额头坐起,那时,李元惜和孟良平已经顺利抽身退出,跃离大理寺。寺外,大黄正耐心地等候两人,见到他们,顿时高兴地晃着尾巴奔过来,亲昵地往两人怀里钻,舔舐着他们的手心和脸颊。
李元惜抚摸着它柔顺光滑的皮毛:“你立了一功,今天大酒大肉,随你吃喝。”
“怎么样?”孟良平急切地问。
“他说,‘盐’。”
“盐?”
“没错,食盐。”
李元惜轻松地译出这个简单的羌语短词,答案不如孟良平所想,丁若可是否与张元真正有牵连,还是个未解之谜。
她见孟良平神情复杂,不知是放松还是失望。
“路漫漫其修远兮,被鬼樊楼和丁若可死守的机密,哪能轻易见人?”他脱掉夜行衣,回头瞭了眼大理寺:“不过,盐,究竟代表什么呢?”
这问题叫孟良平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一星半点关于盐的蹊跷。据他所知,丁家从不做盐的生意,丁若可也从未透露出对贩卖盐有兴趣,若直接找鬼樊楼问个清楚明白,自然是最省力的,但此举打草惊蛇,难保不会让鬼樊楼把老鬼被俘的怀疑转移到他身上,到时招来祸事,怕是难保自身安危。
难道这条线索将与张元一样,只能被搁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