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天如水,夜市已散早市未开,繁盛的京城短暂地寂静了,马蹄踏在青石路面,声音清脆而急促,大理寺距离皇城并不远,骑马很快就能赶到,李元惜祈祷着窝窝已顺利摆脱大理寺狱卒,且没有被鬼樊楼杀害,到皇城脚下时,果然听得有熟悉的“吱吱”声,循声看去,才见窝窝正躲在一处明沟里,他的侏儒身材和自小在阴沟里生存的经历,可帮助他在进出皇城的窄小明沟里爬行,只要把城门抛至身后,进皇城司便不成问题。他之所以现还在此处等待,就是为了看到李元惜是否真如她所承诺的,来向皇城司说明事由。
李元惜既然到了,他便放心了。
“我在皇城司办事衙门外等你。”说罢,窝窝脑袋一缩,钻回沟里去了。
李元惜来到皇城下,负责守卫宫门的门将立刻拦住她。他们都认识李元惜,可皇城入夜以后,外人除非执有令牌或奉有圣旨,否则一律不准入内。
李元惜说明来意后,请门将去向胡敏学通报一声。很快门将便回来了,开门让行。
皇城重重高墙,皇城司办事衙门紧邻城门,说是衙门,不过是一处小小的院落,说是小小的院落,却也五脏俱全,叫人深感奇妙,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却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
此时,衙门内仍是烛火通明,值班亲事官请李元惜奉茶,茶盏还没端起来,胡敏学便从侧门出来。
“李元惜,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将一恶贯满盈的逃犯带到皇城里来!你把天子居处、帝国核心当做什么了!”他怒斥道,向门外看去,好像已经看到了躲在暗处的窝窝。李元惜忙抱拳恳请:“胡管勾,窝窝能协助我们找到鬼樊楼入口,救出禁军,他不能被鬼樊楼暗杀掉。我希望皇城司能为他提供容身之所。他只在应该待的地方待着,不会有任何越矩之举!”
见胡敏学不讲话,她赶忙到门外向着四周迷茫地招呼:“进来吧。”
窝窝从暗处走出,强装镇定地望着李元惜,见李元惜点头后,他才鼓起勇气提脚踏进门槛,走到胡敏学面前。
“我不拜官。”他倔强地说,似乎有意挑衅胡敏学,胡敏学也不在这小事上故意刁难他,他高居上位,冷冷地睥睨着他:
“窝窝,我看过你的卷宗,的确不想保护你。我不是不知道你从哪里爬进来的,也不是不知道你躲在何处,我完全可以在李管勾来之前就先杀了你,你知道吗?”
的确,窝窝踏进皇城,便给了皇城司不经审判处斩的理由。胡敏学当头一棒,当即叫窝窝老实了许多。
“我之所以破例容纳你,实是为了朝局着想。”胡敏学向侧门瞭了眼:“你赶巧了,神医吴夲今夜恰好得了点空闲,正在给钱飞虎治伤,你现在去,求他,你这肉瘤说不准就治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李元惜高兴,窝窝也十分惊喜,竟然夺步就向侧门奔去,李元惜赶忙拽住他,他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赶忙向胡敏学认错,发誓此后绝不越矩。
“你不是不能进去,而是要先确认一件事——”胡敏学问他:“鬼樊楼入口,你交代了吗?”
李元惜也看向他,窝窝有些生气:“我窝窝不会做的不答应,答应了的一定会做。给李管勾带路的老鼠也交给她了,大概方位我也说了,如果消息是假,你们杀了我就是,我绝不喊冤。”
“好,痛快!”胡敏学交代亲事官,立即向皇城司四周泼洒鼠见愁草汁,从此刻开始,皇城司禁绝窝窝接触任何鼠类,他提供的消息一旦证明是假,不需向大理寺移交人犯,斩立决。
“李管勾,窝窝,随我来。”胡敏学说着,起身往侧门去。
穿过侧门,便是一处较私密的会客室,李元惜第一眼便看到了钱飞虎,他半身的衣衫已被褪去,吴夲正在帮他缝合腹部的伤口,结束后,包扎纱布的事情就交由亲事官去做。他对这次治伤并不乐观,理由就是伤钱飞虎的腐骨已将腐毒带入其血液,毒血再伤及脏器,回天乏术。
听得这消息,李元惜只觉得像掉入一个冰窟,寒彻骨髓。
“抬钱飞虎回去休息。”胡敏学嘱咐亲事官,又向吴夲递上洗手的水盆:“吴大夫受累了。”
窝窝极期待这次见面,一进门就拿那双灰蒙蒙的眼四处寻找吴夲,待视线落到吴夲身上,便再也不挪开,好似只要一眨眼,这神医就会从眼前消失。
吴夲自然也注意到了形体分外特殊的窝窝,他擦净双手后,便一门心思地向他走来。
“你就是那个擅长使唤老鼠的异人?”吴夲问道,他跟在街道司的时日里听说过窝窝这号人,但窝窝没想到神医听说过自己,他狠狠地颤抖了一下,为避免就医希望落空,他极力隐忍着兴奋,然而兴奋还是掩饰不住地从他动作不停的双手,时不时地向后咧去的带着血痂的嘴角,以及急促的喘息中暴露出来。
“你最好不会让我失望。”他威胁道,只是威胁再没有从前那恍如兽类的野蛮气势。
“窝窝,不得无礼!”李元惜训斥,窝窝向后躲了躲,强把自己钉牢在原地。因着紧张和兴奋,他发灰的脸上竟然出现油亮的颜色,身子也在微微颤抖,吴夲开口问话,刚开始他甚至说不出话,说两句就要破音。吴夲触摸他的肉瘤,他抖得更是厉害。
终于,他从吴夲嘴里听到了自己盼望半生的一句话:“可治。”
喜悦还未跃上眉梢,他便从大夫手里挣脱,一把掐住他的脖子,如临大敌般恐吓:“你要时敢……敢骗我,我拧下你的脑袋!”
这出乎意料的举动叫他同时被胡敏学和李元惜擒住肩膀,狠狠地摔下地来。
窝窝像被一鞭子抽醒,马上抱着头道歉:“我……我……我不是有意,我太害怕你们骗我……”
吴夲多年来走南闯北,借着卖药之名,治过多少稀奇古怪的病人,以至于窝窝这等吓人的形象和举动,只是让他稍略惊着,很快,他便不以为然,恢复平静。
“这没什么好骗的,能治就是能治,不能治就是不能治。”吴夲请窝窝坐下帮他号脉,经过问询,窝窝提起为了治这肉瘤,楼主经常奖赏他大补之药,并无效果。
“怎么无效?”吴夲生气道:“我实话告诉你,你这肉瘤完全可以在初生时就治,而且,若你后期没有吃那乱七八糟的补药,便不会恶化到这种地步。”
这话,叫窝窝又激动地从椅子里弹跳起来,在他极力辩解之前,李元惜强硬将他按回椅子里去。吴夲开始准备剜肉剔骨的刀具:“你不服?我问你:进食补药后,你是不是经常关节疼痛?有时会头疼欲裂?”
“是我病太重。”
“你的病,以中原医术来看,脾主肌肉,脾伤失健运,内生痰湿,痰气郁结,发为肉瘤;或肝伤失疏泄,肝木旺则侮脾土,导致痰气阻滞,逆于肉理,发为肉瘤。无论何种缘由,都应该忌伤脾伤肝,而你的补药,吃下去的结果,只会让五脏运行更加失衡,长此以往,更伤肝脾。是如此,你这肉瘤才会恶化到这等地步,再迟些时日,怕是你性命也保不住。”
“性命不保……”窝窝情绪低落,他嗫嚅着,竟掉下眼泪:“他从没相信过谁……”
他见吴夲正在准备汤药,便问他那是何物。
“麻沸散。”吴夲说道:“我要动刀,先取掉肉瘤内的死肉,再割掉多余的皮肤,缝合伤口,上药包扎。”
“麻沸散哪里有南国蜈蚣毒好用?”
“比蜈蚣毒好用。”吴夲纠正他:“麻沸散乃是华佗所创,《华佗传》说:‘若疾发结于内,针药所不能及者,乃令先以酒服麻沸散,既醉无所觉,因刳破腹背,抽割积聚’,讲的,就是你这种肉瘤的治疗方法。当年曹·操·若是肯服麻沸散,剖开头盖骨取出风涎,就不会让头疼的病纠缠几十年了。”他说着,把一杯酒递到窝窝面前:“来,先饮这个,再服麻沸散。”
窝窝再次望向李元惜,似乎在等她为自己拿主意。
“放心,我们要杀你,不会这么大费周章。”李元惜说道。窝窝拾起酒杯,一饮而尽,又趁着酒劲儿喝完了药,很快便迷迷糊糊的坐也坐不稳,只能在木椅拼凑的床上缓缓躺下去。
等他没了意识,吴夲便将刀在火上烤了烤,请李元惜与胡敏学退避一旁,只留下之前的亲事官一同帮忙。
硕·大的肉瘤被切开,粉白的肉块顿时从切口处流出,黄的脓水紧随其后……
这时,有亲事官附在胡敏学耳边低语几句,胡敏学神色立变。
“李管勾,一时半会儿吴大夫怕是还得忙着,不如这里留给我的人去守着,你随我去做一件事,如何?”
李元惜听他语气便知有要紧事,孟良平早说过,皇城司知晓的东西比他们只多不少,如能参与到皇城司事务中,她求之不得。
“但有吩咐,在所不辞!”
吴敏学交代亲事官好生看管窝窝,切不能叫他逃出皇城司,诊治一旦结束,立刻单独关押。等他安顿好这边的事,便引着李元惜到另一处办事大堂去,李元惜万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正激动地走来走去,好像诉说着不得了的大事。
“教头!”她唤道。教头回过头来,十分吃惊:“元惜?你怎么在这里?”
“说来话长。”李元惜说着欣喜地踏进门去,转眼,她看到了之前被门墙遮挡住的另一人,不禁哑然愣在原地。
孟良平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微笑着望着她:“元惜。”
这……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