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和害怕小左用力拉扯自己会崩裂伤口,便顺着她赶紧走出寝房,在小左身上这儿瞧瞧,那儿看看,好像一定要从她身上找出什么伤口。小左看着他那怪样儿,只觉得想笑。
“好啦,师爷,你别担心了,我小左福大命大,真没受伤。”说着,她还抬起手臂,在周天和面前大大方方地转了两圈,供他检查,直到看到周天和绯红的脸颊和发直的眼神,才赶紧收住动作,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你……你怎么这样看我?”
她听到周天和很小声地说了什么,自己却没听到,这还了得?便把耳朵凑上去,恍恍惚惚的,听到的是周天和很羞涩的赞美。
“很美。”
她浑身的皮肤瞬间收紧,连自己也被周天和感染,变得害羞得不得了。
“怎么美?”
“怎样都美。”
小左喜欢周天和这样温柔地看着自己,可自己又熬不住他的眼神,只觉得每个毛孔都在发汗,剧烈跳动的心带动着血液一次次地上涌,烧得她头脑有点不清醒,以至于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神情,到底是该隐藏快乐去矜持,还是应该从心而发。
这时,周天和突然一拍脑门,吓她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周天和提脚径直要回寝房去:“大人是个女子,孟水监是个男人,她怎么好伺候一个大男人?他身上好些个血污,须得擦洗干净,换身干净衣裳……”
原来是因为这个!
“哎呀!”恨铁不成钢,小左急得敲他一拳:“你这个榆木脑袋,你能伺候得了,你和孟水监过日子去?”
“当然不是。”周天和梗着脖子解释,突然,明白了小左暗中所指,赶紧收回脚来,疾步退到她身边去,小左被他的傻动作逗得一直笑,她招招手,周天和听话地附耳上去:“别看姐姐嘴硬,这回我可是看明白了,她是刀子嘴豆腐心,你是没见着孟水监受伤后,她那个心疼的模样……”
又见周天和笑眯眯的模样,便觉得他是不是也像李元惜那般,笑话她咸吃萝卜淡操心,丫头巧舌做媒人,气得眉毛拧作一团,撅着小嘴,跺一跺脚。
“什么嘛,你笑话我?”
“左姑娘冤枉我。”
“那你为什么笑?”
“你开心,我便开心。”
又来!
“大白天的,讲什么流氓话。”她手指缠绕着裙带,一圈圈地绕:“师爷……也会对别的女子这样讲话吗?她们开心,你便开心?”
周天和竟然真和她认真地掰扯起来:“那要看是谁了。我娘开心,我便开心,这是出于孝心。大人开心,我便开心,这是出于公心。”
“那我呢?你对我,是出于什么心?”小左期待地问,却见周天和脸红得像红烧肘子般,突然的,眼底也泛红,竟然清冽冽地漾着半汪湿润。
“街上传来消息,丁宅中血流成河,我很怕……你会有危险,只能在心底祈祷,你会平安回来。”
他动情的神情和言语,叫小左颇是心疼,赶忙安抚他:“别怕啊,小时候算·命先生看过我的八字,说我能活到百岁呢,就算有危险,我也能转危为安!”
两人的脸颊越发的滚·烫,心跳也越发紧张慌乱。
“师爷!”
“请讲。”
“帮我做个梯子吧。”小左说道,带着周天和去了马棚,给他看牛春来他们做的木梯,又演示了自己踩马镫子时的不方便,回头看周天和似笑非笑,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像姐姐那么……”
话没说完,师爷就跑了,气得小左直跺脚,自己从不觉得一双腿短,今个儿却恨不得砍断腿骨,放进两根高跷。她胡思乱想,总觉得师爷以后要低看她了,想到这里,又气又急,竟然红了眼眶。
但师爷并没有跑远,他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些被绳子绑好的短棍。
他把那些木棍抖落开来,小左惊异地发现,这竟然是一件软梯。
“我早就做好了,只是怕你误会,不敢送给你罢了。”他说道,小左捂着嘴,不敢相信师爷竟对自己如此用心,这是今天降临在她身上最大的惊喜,与李元惜无关,与家国大事无关,仅是属于她小左的惊喜。
周天和牵出马来,把软梯绑在马背上,自信地邀请她上马试试。两人走出马厩来到大院时,青衫们都欢快地吹了口哨,尽情地起哄:“左姑娘,师爷待你这么好,一定别有用心!”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呀!”小左羞得很,她沉浸在喜悦中,垂首看为她牵着缰绳的周天和,心里更是甜滋滋地喷涌起一汪蜜泉,她多想和他长久在一起,长久享受这喜悦。周天和偶尔抬头与她视线相遇,就让她小鹿乱撞,连呼吸都变得滚热。
青衫们也乐得逗她,你一言我一语,很是欢乐,小左留心观察,周天和并未对这些“成双成对”的调侃有分毫不满。小左不禁想象,他是否也正热烈地喜欢着自己。
不知谁,突然插话:“可是左姑娘,周老东家能让你做他的儿媳吗?”
起初她没反应过来,可这人继续说着:“周家巨富,京城哪个巨富选儿媳,不都是要求门当户对,亲家不是有钱就是有权,最好两头都占着……”
这话解释清楚了,小左也听明白了,周天和矢口否认,他绝不因钱和权去与人苟且过一生,他抬头望向小左,急切地想从她这里得到回应,但小左的神情如同大雾笼罩的山林,湿腾腾的悲伤遮掩住了她所有的欢欣和灵动。
“左姑娘……”
“怎么着?笑话账房先生没钱?”小左佯装生气地训斥青衫子们:“我想要有钱很简单,找个理由每个月从你们月钱里扣点银子,不就成了吗?刚才谁多嘴了,扣一两?”
她从周天和手里取回缰绳:“师爷先忙,我记得姐姐他们还没吃饭呢,一定饿了。放回马后,我去给他们热热饭菜。”
抬头望向庖厨方向,远远就见雷照拎着一桶热水,丫头跟在他身旁,快速地向着木桶扇扇子,扇子带走了蒸腾的热气,避免烫伤雷照的铁拳,而雷照也很是开心,边走边向丫头炫耀自己的力气,丫头没好气地收起扇子,很快雷照就扔下木桶,揉着被烫的手背。
真是酸臭酸臭的!
小左驱马默默地回牲口棚去,青衫子的话语一遍遍地在耳边响起:
京城哪个巨富选儿媳,不都是要求门当户对,亲家不是有钱就是有权,最好两头都占着……
是啊,腰缠万贯又博学多才的京城公子,又怎么会看上一个穷丫鬟呢?曾经,靳长生穿上哑丫鬟亲手缝制的鞋子时,周天和也说起过类似的话语:
“左姑娘,地位悬殊,可地位所关联、所影响的也很多,谈情说爱倒还好,在一起长相厮守,我觉得,不尽然都有好结果。”
如今,这句话越来越响亮,萦绕在耳畔不得消逝……
李元惜来到客房时,孟良平刚吃了药,还未躺下。他身子极虚弱,强打起精神询问李元惜丁宅后来发生的动静。
他若不问,李元惜或许还能憋得住,可他问了,李元惜好赖忍不了。她要是有钻地的本事,早就下到鬼樊楼,把丁若可一片一片地剐进沸水锅里。
她恨丁若可泄露朝廷密情,导致她满门殉国;
她恨丁若可暗算孟良平,让他数次命悬一线!
孟良平嘴唇惨白,想要安慰她两句,可李元惜只要看到他那张嘴,那张脸,就怒不可遏,每看一眼他裹着前胸后背的纱布,她的恨意就窜高一分。
孟良平安静地承受着她的发泄和指责,这是此刻他能做到的唯一能让她舒服些的事情。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再死一次,你倒好,全然没把自己的性命放心上!”
她越想越气,浑身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眼里的泪也像开了闸似的,不停地滚落,被她挥袖抹净。
“你若是被蒙在鼓里,贸然去赴他的鸿门宴,倒也罢了,可你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那些刀客,你是看到了的,鬼樊楼的掺和,你也算到了,那黑洞洞的高门深院,就是你孟良平的葬身之地!”
“我要是没杀进去,你怎么办?我要是迟点杀进去,你还有没有命?”
她越想越害怕,当她出现在小院门前,那玉相公已经杀到孟良平身前,若她迟一步,冰冷的兵器刺进他的心口,他纵使是神仙,也断然不可能活着。
是因为害怕和愤怒消磨了她的理智,她拼了全身气力去痛打玉相公,不顾招数,不顾破绽,只凭着蛮力冲了上去。
幸运的,玉相公没吃住她那奋力一击,可若是他吃住了呢?李元惜纵使使出浑身解数,也没办法打赢他呢?
种种后怕,叫她两手紧握,焦躁地在床前走来走去。
“元惜。”孟良平轻声唤她,李元惜怒不可遏:“你闭嘴!郭昶和吴醒言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递给他的信,什么事都写得明明白白,可你为什么不让我也明白?你把我排除在外,是瞧不起我李元惜吗?”
说到激动处,竟被呛到咳嗽。一丝冷静叫她收敛起泛滥的愤怒,她拾起茶碗,一口饮尽,再放回茶碗到桌上时,没收住力道,竟然把茶碗碰裂了,肩胛也被牵扯得生疼。
终于,她消耗尽了力气,顺着床沿滑落地上,抱着双臂埋头痛哭。她感觉京城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而自己不过是一只脆弱的风筝,从前她借着一条细线能奋勇去与宏大的力量去抗争,而现在,这条细线也要脱手而去!
“当你身处危险时,你知道我多害怕吗?”
她胸腔里有个声音这样嘶喊,她不知道自己渴望什么,要达成什么目的,她浑身都在颤抖,胜过疼痛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