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高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之后，欧阳松才将蜷着的手掌摊开，只见掌心咳出的痰液泛着丝丝血迹。
欧阳松低头看向手心，眸光一凝，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瞬间又黯淡了几分，神情恍惚，怅然若失。
这天，呼河监狱驶来不少装货的卡车。经过犯人们大半个冬天的辛勤劳动，前段时间运来的成批木材，如今已变成了做工精良的各式家具。
今天是家具出厂的日子，犯人们像勤劳的蜜蜂，一大早就被赶来装车，旁边还有不少狱警来回巡视，有条不紊地指挥着装车。
监狱长李忠国负手站在窗前，望着远处厂区一派繁忙的景象，一张黑脸上透出喜色，就连额角上的皱纹在这一刻似乎都全部舒展开了。
装车这种活没什么技术含量，纯粹就是力气活，因此不少犯人都会偷奸耍滑，不肯老实卖力。
张三是呼河监狱里为数不多的“老实人”，干活从不偷懒，尤其是这种力气活。有那年长些的犯人出于好心曾劝他，不要死心眼干活下狠劲，累坏了身体可没人管。
对于这些好心的劝说，张三只是笑笑，他自己心里清楚，干活只是他练力的一种方式，不过这话他对谁也没说过。
时间久了，旁人也只当他是年轻气盛，过旺的精力无从发泄，引来不少调侃和羡慕。
这阵，张三面露兴奋，绕着件一人还高的大立柜转了一圈，伸手握住柜角试了试劲，眼中精芒一闪，跃跃欲试。
“几位，麻烦搭把手，帮我扛起来。”他撸起袖子朝旁边招呼一声，几名犯人闻言便围拢过来。
“怎么着，你不会是打算？”一名犯人看一眼高大沉重的立柜，又瞅瞅张三的架势，面露惊愕。
“这大立柜少说也有二百多斤，你一个人？”
“我看还是大伙一起吧，可别闪着你了。”
“麻烦各位了，来，从这儿帮我抬一下。”张三腼腆一笑，拒绝了这几位的好意，摆好架势向几人示意。
几人合力将厚重的大立柜抬起，慢慢放到张三背上。他缓了缓息，然后猛然提气，腰腹和双腿同时发力，稳稳站起身向前走去，步子虽迈得沉重，但给人感觉却还算稳当。
几名犯人看着他沉重的脚步，以及负重之下几乎要变形开裂的鞋帮子，纷纷惊诧！
搬运重物的体力活，张三从不偷懒，他已然将之视为日常必练的项目，借此打熬力气。
在身后几人惊愕不已的目光下，张三扛着高大的立柜缓缓前行。这一段他发现自己的力气又增长不少，那种浑身充满力量的感觉，让他由内至外散发出一股难言的气质，举手投足间竟有那么一丝霸气显露。
“一、二、三，走！”
“使点劲，小心那边。”
“注意点，别碰着了！”
与张三一人独扛大柜截然不同，旁边七八个犯人正费力抬着件又宽又大的组合柜，晃晃悠悠朝货车那边挪去。
马六就挤在人丛中，扯着公鸭嗓子不停叫嚷，看起来颇为卖力，但若是仔细看的话，就能从他奸相毕露的表情中瞧出一丝端倪。
与旁人手臂上肌肉隆起血管爆凸不同的是，马六双手只是虚抬着，根本没有发力，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但这家伙却叫唤得比任何人都大声。
抬完了这件大家伙，几人都累得不轻，得到狱警允许后，纷纷在旁边台阶上坐下休息。
马六也跟着一屁股坐下，一双贼兮兮的眼珠四下扫动，装模作样地揉揉肩膀，捏捏手腕，嘴里还不消停地嘟囔道：“哎妈呀，哎呦，可把人累坏了！”
话音未落，马六就觉眼前人影一晃，抬眼一看来人，立刻起身脸色微变，偷眼朝四周瞧瞧，跟着来人走开几步。
来找马六这人，身材粗壮，一脸横肉，独眼微眯，脸上似笑非笑，正是华哥！
马六眼珠转动几下，将紧张的情绪很好地掩饰住，面露关切说道：“华哥，你可算回来了，你的眼睛……”
华哥下意识摸了摸右眼上戴着的黑色眼罩，左目寒光迸现，面色阴沉说道：“听说他当了老大，你和石头都服了软？”
“华哥，这小子手底下太硬，我俩……也是被逼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你是不知道，这小子可不是个善茬，我俩没少被他欺负。
这下好了，终于盼到你回来，咱的苦日子也该到头了，我始终站在华哥你这边！”马六听华哥语气不善，心中一动，立刻表起忠心来。
听他表完忠心，华哥神色稍缓，满意地点点头。又举目向远处望去，目光落在那个让他恨意滔天的身影上，咬牙切齿地说道：
“戳瞎我一只眼，这笔账我一定要加倍讨回来！马六，我不在这段时间，号子里是什么情况？”
“你出事后，我跟石头想要为你报仇来，结果根本干不过这小子，他还打掉了我一只门牙，你看看，害得我现在吃东西都费劲，后来……”
马六立刻详细介绍了情况，除了他自己挺身而出，不惧强敌，愤然为华哥报仇那段纯属吹嘘之外，其他的倒也属实。
华哥听了他的话，眯着那只独眼思索了片刻，转过身来又问：“我瞧石头，好像有点不对劲，昨个碰上就跟我打了个招呼，没说几句就走了，感觉生分了些。莫非是见我栽了跟头，他变了心不成？”
“这个嘛，我也说不上来，哦对了，华哥你可能还不知道吧，前些日子石头家里老娘过世了，他想回去奔丧，上头没给批假，可能是因为这事，心情不太好吧。”
“哦，原来是这样。算了，这事回头再说。你给我盯紧张三那小子，有事我再找你。马六啊，你应该清楚我的性格，可千万别想得太多，只要你乖乖跟着我，以前咱怎么威风，以后照样让你威风，明白么？”
“华哥你放一百个心，我马六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虽说干架不怎么行，但论起义气二字，不是我吹，想当年……”
“别他妈啰嗦，记住我说的话！”
不等他吹嘘完，华哥便无情的将他打断，马六讪讪一笑，连忙点头应允。
华哥警觉地四下望了望，在马六那单薄的肩膀上重重拍了拍，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开。
看着华哥晃悠悠走远的身影，马六那张不偷都像贼的脸上愁云密布，罕见地露出了纠结之色，摇头晃脑叹息起来：
“华哥，张三，这两位可都惹不起啊，这可怎么办呐，啧啧啧，我得好好想想……”
晌午时分，当最后一辆货车装满了家具缓缓开动，忙活了大半天的犯人们，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可算是干完了，真他妈累啊！”
“这些估计能歇几天，这批货运出去，厂子那边就暂时没什么活了。”
“嗨……干不干活有啥区别？老子倒不愿意歇着，干点活还能多吃几口饭。”
一众犯人就地蹲下，三五成堆闲聊起来。
这时，一位领导模样的狱警走到场地中央，目光在四周巡视一圈，清了清嗓子高声吆喝起来：
“咳！都静一静！今天装这批货，大伙都辛苦了！监狱长刚才发了话，咱们监狱的家具生意越做越好，都是大伙的功劳！为了犒劳大家，今天特地让食堂准备了好菜。另外呢，还有这个……”
说完，他从怀中摸出一盒香烟，举在空中使劲晃了晃。
犯人们看到香烟，纷纷眼放亮光，鼓掌欢呼，吵闹着一哄而上，生怕自己抢不到香烟。
“都别乱，一个个来，他妈的，谁扯我衣服？每个人都有份，别抢！”
一盒香烟很快被抢完，边上一名狱警又提来个装满香烟的袋子。
这回狱警吸取了教训，为防犯人哄抢，便将人群喝散，把每个号房的牢头叫来，将香烟分发到每个牢头手中，再让牢头负责散发给各自号子里的人。
别说，这招还真管用，牢头们一站出来，立时便秩序井然，再没人敢上前哄抢。
“这帮孙子，还真是给不得好脸！”那位领导模样的狱警掏出纸巾，弯腰将皮靴上的鞋印子擦掉，又整了整刚才被拉拽得有些歪斜的衣袖，笑骂了一句。
张三作为新晋的牢头，也领到了两盒烟，号子里那几个烟鬼立即围拢过来，从张三手里领了香烟，然后便乐呵呵找狱警借火去了。
一时间，加工厂门前的台阶上，挤满了吞云吐雾的犯人，他们有的坐在那儿，有的倚靠在墙根，有的抬头望天，姿势千奇百怪，一个个摇头晃脑，神情极为享受。
过完了烟瘾，犯人们又纷纷涌向了食堂。
今天的菜还真不赖。有东北最地道的猪肉炖粉条，酸菜炖血肠，红烧排骨，再配上清炒土豆丝，醋溜瓜片和腌制的脆萝卜和白菜，还有一大锅冬瓜海带汤。
犯人们一冲进食堂，闻到菜香味立刻激动起来，要不是加派了几名狱警维持秩序，又险些因为拥挤生出事端来。
张三打了菜正要坐下，无意间抬眼一瞅，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张桌子上，想了想便端着碗走了过去。
“那些人，都不敢坐这张桌子。”孟向阳头都没抬，嘴里嚼着菜，吃得很认真。
张三在他对面坐下，夹了口菜一边嚼着一边道：“可能是因为我没他们那么讨厌吧。”
“上次的活，你干得不错。”孟向阳夹了一大块肉送到嘴里，吃得嘴角流油。
“那可不是我一个人干的。”
“一个人，或是两个人，有区别么？”孟向阳依旧没有抬头，只顾着吃饭。
“我还没谢你，教给我那些……”张三突兀间说了句。
“一点手艺而已，不必言谢。”
张三见他似不愿多说，摇摇头没再言语。过了一阵，孟向阳放下筷子，端起碗咕咚咕咚喝光了汤，用袖子揩了下嘴，将碗碟向旁边一推，目光落在张三脸上。
“其实，我挺欣赏你。”孟向阳盯着他看了许久，缓缓说道。
“呵呵，我这人一直都不怎么讨人厌的。”张三咧嘴一笑，脸上又露出标志性的腼腆之色。
“心思缜密，做事冷静，果断但不鲁莽，知进退，有原则，有勇有谋，我如你这般大时，不如你！”
听了孟向阳对自己如此高的评价，张三表情一凝，看对方面色郑重的样子不似玩笑，心情突然复杂起来。
这一刻，张三突觉脑中亮光一闪，捉着筷子的手凝在了半空，他怔了片刻，回过神来却发现孟向阳已经起身正欲离去。
张三面上犹豫之色一闪，突然起身上前，赶到孟向阳近前，沉声道：“到底有什么事用得上我？”
孟向阳脚步一顿，端着碗碟的手微不可查的颤动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之色，但转瞬又恢复如常。
转过身时，他面色平静地道：“我一直计划从这里逃出去，你觉得你能帮上忙吗？”
说完，他大有深意地看了张三一眼，便直接走开了。
猛然听他说出如此惊人之言，张三心头不由一紧，盯着孟向阳转身离去的背影，神情渐渐凝重，但很快又放松下来，自嘲一笑，回到座位上，继续吃起饭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