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老头的心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往事一幕幕浮现，一双昏花的老眼努力睁开，似乎想要看清什么东西。
刹那的失神后，老头叹息道：“这件事在我心底藏了几十年，从未对任何人说过，总不能带到棺材里去，总要叫你知道原委……
那是民国二十八年，那个年代战乱不断社会动荡，我那年十九岁，刚跟青梅竹马的慧君订过亲，两家人正准备给我们完婚。
就在婚期前的一天，慧君陪着我去挑选礼服，等我们回去时，家里不知何时来了一伙当兵的，把我们两家人……一个不剩全杀光了。
我当时红了眼，上去就跟他们拼命，结果我身上挨了几枪，带头的那军官见慧君生得美貌，动了邪念，慧君抵死不从，反抗中被一枪打死……”
老者的语气很轻，但说出的话却让叫作二虎的中年男子瞳孔紧缩，呼吸凝滞，一双铁拳不由地握紧起来，脸上更是露出前所未有的震惊。
“后来，他们将家里洗劫一空，我们两家人的尸首，全被拉到荒郊，挖了个大坑给埋了。
谁知我命不该绝，中了那几枪都没射中要害，加上几个当兵的偷懒，埋人的坑挖得并不深。
那晚，下了场大雨，我醒来后在泥坑里一阵挣扎，但那时已经没力气爬出来，我本来以为自己死定了，这桩血海深仇也无从得报了……
但我命不该绝，路过的一个游方道士把我救了，就是你的师祖，从那之后，我就跟着你师祖做了道士。
再后来，我学了一身武艺要去报仇，但等我找去的时候，带头行凶的那个军官，却已经死在了战场。
我那时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本来想要杀了他一家老小，幸好你祖师暗中跟随，及时将我制止，没有酿成大错。
正因为这件事，我一直以来都对那些当兵的有所偏见，所以那时候当你说想要去从军，我才坚决不允。
后来你偷偷跑去参军，我一气之下才和你断绝了师徒关系，现在想想，时代早已不同，是我太过偏执！”
说罢，老者眼底闪过一丝释然和解脱，艰难地转头看向中年男子，面露慈祥。
“师傅，想不到，竟然是这样……”中年男子听完，面色变得复杂，眼中悲色更浓，一时语塞。
“二虎，你大师兄深得为师真传，一身艺业精湛，可惜他当年为了救人，死在了土匪手里，你是知道的
不过有件事为师还没机会告诉你，其实你还有个小师弟，是为师前些年游历到伏牛山时遇上的，我见那孩子心思聪慧天赋极高 ，所以将他收做了关门弟子……”
说到此处，老者从身上掏出一块玉佩，颤抖着递到中年男子手中。
“这块玉佩，是为师从你手里收回的，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边，其实自打收你小师弟那时起，我就已经后悔，不该那般对你……
你现在把它收好，你师弟他也有一块，跟这个一模一样。我那时要回来处理门中一些要事，所以走得匆忙。也不知这孩子现在如何了，回头你找到他，你们师兄弟也好有个照应，他叫张三，家住在丰县……”
“二虎，为师知道你，这些年为国尽忠，做了不少大事，为师很欣慰，也很自豪，路是你自己选的，就要好好……走……下去……”
老者艰难地说完，气息突然变得微弱，似乎身上的力气已经流失殆尽，黯淡的目光落在中年男子脸上，神情复杂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之色。
片刻后，老者带着一丝释然，一抹欣慰，一丝不舍，双目缓缓闭合。……
“师傅！师傅，师傅……”
痛彻心扉的哀嚎瞬间响起，宛若洪钟般的巨大声响将椽檩上积落的灰尘震得簌簌飘落。
中年男子扑到老者身上时，已是泪雨滂沱。院中站立的四人闻听尽皆动容，纷纷看向寮房，神情肃穆，目芒微缩，隐有悲色闪过。
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冥冥中仿佛有一条看不到的因果线，遥遥穿过时空，将玉佩断裂和老者身故这两件事，诡异地连接了起来。
“回头得找人看看能不能修好，唉……”
张三的表情凝滞了许久，最终化作一声轻叹，小心翼翼地将碎裂的玉佩收起，喃喃自语道。
……
武秀梅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在她的带领下，莲淑等一伙学生尽职尽责，支教工作开展得井井有条。
除了给孩子们上课，她们还挨家挨户去做家访，给村里每个孩子都准备了礼物。一时间，她们成了沙北村最受欢迎的一群人。当然，其中也包括了英勇救人的张三。
每日，当郎朗的读书声从破旧的学校传出，回荡在山谷中，田间地头忙碌的村民们，听到这承载着幸福和希望的读书声，一个个都露出了笑容。
半个月的支教时间转眼而逝，明天就是她们启程返回的日子，沙北村虽然是个贫困的山村，但村民的热情淳朴却让每个人都感到温暖亲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使得他们临别之际，都或多或少有些不舍。
这天傍晚，村长家后院的山坡下，燃起了熊熊篝火，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这是村民们为了送别他们，自发举行的篝火晚会。
按照沙北村的习俗，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能享受这种高规格的待遇。
甘甜的米酒香气飘散，艳红的火苗愉快跳跃，欢声笑语在回荡山野，篝火照在每个人脸上，夜色下的山谷中，充满了热情和欢乐。
“三蛋，过来这边……”
这段时间，张三和三蛋变得极为熟稔，看到小家伙在人群中泥鳅般欢快的钻来钻去，像是在找什么人，张三摇摇手大声唤道。
三蛋脖子一扬，循声看到了张三，挥舞着小手就跑了过来。等他到了跟前，张三才发现小家伙怀里似乎揣了些东西，小脸上带着喜色。。
“叔叔，这个给你的！”
三蛋脏兮兮的脸上淌着汗滴，有些气喘地咧嘴一笑，将怀中的纸包打开，双手向上一递。
“这是……什么玩意？”张三低头一看纸包中几坨黑乎乎的东西，疑惑开口。
“好吃的东西，我这些天一共才抓了这么点，你快尝尝，可好吃了！”
三蛋介绍的时候，张三看着他手中捧着的不知名的东西，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拿，突然听到一个“抓”字，伸出的手就定了在半空。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捏了一块拿起，定睛仔细一瞧，才看出了点端倪。
“这是……老鼠？”
等张三看清楚手中那坨黑乎乎的东西，一头露出的尾巴尖和小小的爪子时，表情有些僵硬，眼角跳动了几下，面色极为古怪地问道。
“我们这里管它叫山鼠，抓来可以烧着吃，我刚弄好的，还热着呢！”三蛋很热情地抓起一只直接啃了一大口，津津有味的嚼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张三脸上怪异的表情。
“额……好吧，我试试……”
虽然看着那烤糊的山鼠，心中一阵膈应，但看到小家伙期盼的眼神，张三犹豫了片刻，咽了几口唾沫，最后把心一横，闭上眼睛一口咬下。
山鼠的肉质细嫩，虽然只是简单的烤熟，但吃在嘴里却别有一番滋味，细嫩的鼠肉咬到嘴里慢慢咀嚼时，张三的表情渐渐开始变化，最后竟露出享受……
“嘻嘻，好吃吧？”
“嗯，不错不错！”
“不要告诉别人，我只抓了这几只……”
“呵呵，你这个小鬼头，叔叔也不能白吃你的东西，嗯，我看看……对了，这个东西送给你。”
张三觉得吃了小家伙的没有任何表示，有点过意不过，于是在身上摸寻一番，最后目光落在左手腕上，将戴着的手表摘下，递到三蛋手中。
他戴的这只手表价值不菲，是孟向阳当初在游轮上买来撑门面的。
“这是手表，用来看时间的。”张三看着三蛋喜滋滋的模样，摸着小家伙的脑袋，脸上挂满了微笑。
三蛋毕竟是小孩子，接过亮闪闪的手表，顿时喜笑颜开，翻来覆去看个不停，乐得都忘了道谢，冲向旁边一伙小孩，蹦跳着跑去炫耀了。
……
月色正浓，繁星点点，篝火旁的欢闹声传出很远。
此时，村口山坡上那间石屋里，突然传出一阵低沉嘶哑的咳嗽，仿佛破瓦片摩擦发出的声音。
“笃笃笃……”
拐杖落地时发出的声音缓慢又沉重，一个佝偻的身影颤巍巍从屋里走出来，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站在门口，抬头看向远处闪耀的火光，浑浊的目光闪了闪。
“这孩子，总爱凑热闹，也不打招呼就溜了，村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我也去瞧瞧……”
三蛋的奶奶，那个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看着一阵风都能吹倒的老妪，正拖着她老迈的身躯，从山坡上一点点地慢慢走下，低声喃喃。
关于这个老妪，也就是三蛋的奶奶，沙北村的人都管她叫荣彩婆婆，至于她有多大年纪，没人说得清楚。
据村里老人们的印象，大概是五六十年前，年轻的荣彩婆婆一个人来到了沙北村。
传闻她家中遭遇了不测，不知为何流浪到了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后来就在此处安顿了下来，但令人奇怪的是，从三十多岁到现在，她始终都是独身一人。
荣彩婆婆性格有点孤僻，似乎不喜与人交流，但她有一手采药的手艺，同时也稍通医术，经常给登门来的人医病。
虽然她开的那些捣烂的草药，看起来让人难以下口，但她医病的本事倒是不可小觑，凡是她看了之后说能治的，基本上是药到病除。
前几年，荣彩婆婆被请到城里给人看病，回来的路上，在路边的草窝中捡到个刚出生不久的男婴。
荣彩婆婆这人有点儿迷信，她认为这是老天爷的指示，所以就将孩子抱回去抚养，这孩子就是三蛋。
于是，孤独一生的荣彩婆婆，到了黄土埋脖子的年纪，便多了个孙子。……
荣彩婆婆年岁太大，腿脚很不不利索，拄着拐杖走了很久，才到了人群拥挤的篝火旁。
等她赶到时，几个青年妇女正绕着火堆，跳着本地最传统的舞蹈，围坐成一圈的众人喝彩不断，场面很是热闹欢庆。
此时，没人注意到荣彩婆婆苍老佝偻的身影。她站在人群后，透过人缝看着火光映照下，那几个翩翩起舞的女人，眼中放出异样光彩的同时，皱纹堆叠的沧桑老脸上，渐渐露出一抹追忆。
只是，她的到来，似乎没有任何人察觉到……
欢快的舞蹈在众人的掌声中落下帷幕。今晚这场欢庆的主角，是武秀梅和莲淑她们这伙支教的学生，跳舞的妇女退下去之后，村长阮江明立刻走到场中。
“咳咳……安静，大伙儿安静一下！今天，咱们要好好感谢城里来的老师和学生们，能够不辞劳苦来到咱们沙北村义务支教……”
阮江明神情振奋，站在场中高声发表起了讲话，说了一大通表示感谢的话。
按照沙北村的习俗，邀请远来的客人一起歌舞，是欢庆活动的重要环节。
阮江明讲完了话，随即鼓动村民们热情相邀，武秀梅和莲淑她们只好加入到了歌舞的队伍中。
她们这伙学生中有几个颇具才艺，当场表演了几个精彩的节目，互动之后，篝火晚会的气氛很快高涨起来……
“莲淑，下面该你了！”有个女学生捅了捅莲淑，悄悄提示道。
“我不太会啊，要不……要不就……”
莲淑有点紧张，目光在人群中转了转，看到了不远处席地而坐的张三，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狡黠，起身走了过去。
莲淑到了近前，十分亲昵地拉住张三的胳膊，红扑扑的脸蛋带着一丝轻微的醉意，撒娇道：“喂，张大哥，要不你跟我一起吧，咱们俩还没表演节目呢……”
张三拗不过莲淑，只好苦笑着答应。他们两人在表演方面都没什么好拿得出手，商议过后两人决定唱首歌应付。
说起唱歌，张三倒是会那么几首，但都是以前学的中文歌，他现在越南话基本掌握了，但本地歌曲却是一窍不通，最后挑了一首两人都会唱的儿童歌曲——歌声与微笑。
在众人热烈的掌声中，张三和莲淑走到场中，看着四周一双双注视的眼睛，张三突然觉得一阵紧张，动作僵硬地挥了挥手，说了句“大家好”之后，就杵到那儿不知该干嘛了，。好在莲淑比他镇定，也不怎么怯场。
“接下来，我们俩给大家送上一首——歌声与微笑，这是一首中国的歌曲，因为我们俩都是中国人……”莲淑脆生生的声音在场中响起，说完悄悄捅了下傻愣着的张三。
“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请把我的歌，带回你的家，请把你的微笑留下，明天明天这歌声，将是遍野春花……”
两人唱得虽然不怎么好，但胜在声音洪亮，这首旋律欢快的歌曲，很快引来了热烈的掌声。
谁也没注意到的是，就在莲淑开口介绍的同时，站在人群后方的荣彩婆婆突然身体一震。
平日里浑浊的双目，瞬间睁大的同时，射出两道异样的光芒。
她的呼吸似乎已经凝滞，拄着拐杖的手，渐渐开始颤抖，在火光照耀下，那张堆满了褶皱的苍老面庞，竟诡异地浮现出一抹——狰狞！
过了很久，张三和莲淑早已经唱完歌退了下去。荣彩婆的阴鹫的目光仍紧紧盯着张三和莲淑，用十分低微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呢喃道：“中国人，他们是……中国人，没想到还能让我遇上……”
篝火晚会结束时，已经将近凌晨时分，众人陆续散去，只剩下村长阮江明指挥着几个青壮在收拾场地。
张三和一伙学生刚回到住处，大伙都意犹未尽，一边谈论着热闹的晚会，一边开始收拾行李。
正这时，一个矮小的身影一闪进了院子。
“小鬼，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睡觉，跑来干什么？”张三听到声音，转身一看三蛋趴在门口，正向自己招手。于是走上前，微笑着问了一句。
“叔叔，你出来我跟你说……”三蛋眼珠转了转，露出思索的神情，犹豫一下向张三勾勾手，小脸上闪过一丝神秘。
“咦……这小鬼，呵呵，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张三见状，想了想没什么头绪，无奈一笑，迈步出了门。
“我奶奶让我来的，她想叫你到我家去一趟，嗯……有重要的东西要送给你们，不光是你，还有莲淑老师”
听三蛋说完，张三稍稍迟楞一下，心底忽然有中奇怪的感觉转瞬即逝，看了看三蛋期待的小眼神，一想他家离得也不远，便叫上了莲淑，跟着三蛋一起出了门。
这段日子，三蛋经常跑来串门，和众人都十分熟稔，张三和莲淑路上仔细“盘问”一番，小家伙还是那套说辞。
二人一琢磨，便知他是得了他奶奶授意，或许是老人家腿脚不便，所以让孩子跑来相邀，于是也没再细问，一路上有说有笑，欣然前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