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日头正炽。
一条长街上,两行枝繁叶茂的梧桐树遮挡住烈日,地上落下片片林荫,枝头上知了吱吱叫唤不停,吵得人恹恹欲睡。
路边的便利店门前,停着一辆货车,阿虎穿着件破了洞的烂坎肩,脸上热汗直淌,汗水已经浸湿前心后背。
阿虎从货车上接了一箱沉重的货物,气吁吁喘息了片刻,用肩透搭着的破毛巾抹了把汗,一咬牙将货箱往肩上一扛,迈开沉重的步子往店里走去。
阿虎是这间便利店的老板,小店不大雇不起伙计,所以这些进货搬货的重活都是阿虎亲力亲为。
搬完了最后一箱货,阿虎向送货的伙计道了声谢,又从冰柜里取了两根冰棍,热情地从车窗塞了进去。
货车开走之后,阿虎在店门口的小凳上坐下来,手遮凉棚看了眼天上那轮烈日,摇头嘟囔了一句。
天气热得像蒸笼,阿虎心头一阵烦闷,抬眼一看冰柜门忘了关上,便起身去关门,顺手又取了根冰棍叼在嘴里。
咔嚓嚓一口冰疙瘩吃下去,凉沁沁的感觉瞬间将全身的燥热驱散不少,阿虎惬意地闭上了眼,享受着酷热中难得的冰爽感觉。
咔嚓,阿虎又咬了一口,还没来得及在嘴里咬碎,他突然睁开眼,朝街口的方向望去。
“吧嗒!”
阿虎手里攥着的冰棍掉在了地上,嘴里那块冰疙瘩也忘了嚼,冰棍的汁水顺着他半张的嘴巴滴答答流淌下来。
长街尽头来了一伙人,手里各自执着棍棒砍刀之类的家伙事,正气势汹汹朝这边赶来。
阿虎面色一紧,将嘴里那块还没来得及咬碎的冰疙瘩啵得吐了出来,然后慌忙把摆在门口的水果框子往店里搬。
刚才搬货时慢吞吞的阿虎,这下就跟拧满了发条的玩具青蛙一样,十分利索地就把几大框水果全都抱进了店。
关门躲进店之前,阿虎还没忘了把门前的小凳捎带进去,接着“砰”一声关了店门,躲在里面偷眼朝外窥视。
阿虎关门闭户时,这伙人刚好走到便利店门口,看到阿虎避瘟神般的架势,走在最前头的青年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伙人中已经有俩个家伙蹿了过去。
“大白天的,干什么关门?给老子开门!”其中一人挥动着手里的棍子砰砰在门上砸了两下,面色不善地威胁道。
阿虎见避无可避,只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将脸上惶恐苦丧的表情尽量收敛起来,点头哈腰陪起了笑脸。
门刚一打开,另一个家伙滋溜一下就钻了进去,狠狠瞪了一眼阿虎,接着直接拉开冰柜,从里面搬了一整箱冰糕出来。
阿虎是个老实本人的生意人,在这里做了半辈子小本生意,哪能不认得天龙帮这伙惹不起的爷。
看着被搬走的那箱冰糕,阿虎有些心疼地嘬了嘬牙花子,但却不敢露出不情愿的表情,只在心底默默发了几句牢骚,依然一副点头哈腰的笑脸模样。
“喂,你们这是 ……”
张三不明所以,有些疑惑地刚一开口,搬了冰糕的家伙就兴冲冲跑到跟前,取出一根向前一递,谄媚道:“三哥,来一根解解暑。”
这位先给了张三一根,接着又给众人依次分发,有几个嘴里叼一根,手里还攥一根,总之一箱子冰糕很快就被发完了,只剩下个空箱子被扔在了路边。
张三看着这帮人猪八戒吃人参果一般咔嚓咔嚓的粗鲁吃相,讪讪一笑没有言语。
有几个边吃边走,已经走出去几步,回头一看张三还在那儿站着,冰糕还在手里攥着,便停下脚步。
“三哥,怎么不走了?”搬冰糕的家伙疑惑地问道。
“额……咱们好像没给钱吧。”张三把手里那根冰糕晃了晃,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嘎嘣!”
这位闻言就是一愣,咬下来的一大块冰糕窝在嘴里,腮帮子鼓鼓着,诧异地望着张三,口齿含混地道:“咱以前从没给过钱啊!”
张三听了这话,面皮子微微抽动两下,转眼看向满脸问号的这位,再看看周围那些用充满疑惑纳闷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家伙,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道:
“拿东西不给钱,对咱们的名声不太好。出来混的也要讲道理讲规矩,人家是小本经营,也许就靠着这点薄利养家糊口,平头百姓生活都不容易……这样吧,今天我请客!”
说罢,张三径直走进了阿虎的便利店,从兜里掏出几张钞票往柜台上一拍,冲着满脸惊诧的阿虎微微点了点头。
“走吧,还有正事要做呢!”张三把冰糕往嘴里一叼,向呆立在当场的众人一挥手。
张三率先迈开大步向前走去,这帮人愣了片刻,才呼呼啦啦跟了上去。
阿虎捏着几张钞票,站在门口愣愣望着张三带领的那帮手执凶器的凶顽之辈,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自语道:“日头打西边出来了?”
搬取冰糕那位,慢吞吞跟在队伍最后,看一眼步伐坚定走在最前的张三,又回头看看傻站在门口的阿虎,露出一副犹豫纠结之色。
听了张三简单的几句话,他再看向阿虎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小时候顶着烈日在田里劳作的老父亲,想起了天不亮就挎上篮子赶往市集售卖鸡蛋的老母亲……
“难道我以前做错了?该死的!”这位经受了一番心灵净化,思想已经悄悄发生了转变。
走着走着他脚步忽然停住,大嘴一张将剩下那点儿冰糕一口咬掉,蹙着眉头从两齿间缓慢地拔出冰糕棍儿,狠狠往地上一扔,转身匆匆回奔阿虎而去。
“老子以前从没给过钱,拿了多少东西也不记得了,够不够就这些了,拿着!”这位面皮有些涨红,呼吸有些粗重,脖子梗梗着大声道。
他把兜里一沓子零钞全掏出来,一股脑往阿虎怀中一塞,便头也不回追大部队去了。给了钱之后,他走起路来腰杆似乎挺直了一些。
张三和队伍中不少人都看到了这一幕,这位回来时迎上众人的目光,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
张三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言语,不过他眼神中蕴含着的那一丝赞许的意味,这位明显接受到了,谈笑间把头扬得更高了。
……
那日交谈之后,张三听从了郑成功的建议,在市井中混迹的这几个月时间,完全置身于底层帮众的队伍中,把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天龙帮的小混混。
不过,跟其他小混混不同的是,他有着明确的目的性,了解这些人的习惯和心态,掌握他们的做事方式和思维方式,在这个群体中树立威信,招揽可用之人。
在小白的地盘上,他只待了一个月,从可以接触到的人中,物色了几个人手。他并未表露出招揽之意,只是在饭桌酒局的觥筹交错中,街头争斗的并肩作战中,同他们建立起了不错的关系。
根据老郑的建议,他物色的人手都是那些身在底层,混得不太得志的小人物,这些人身份低微,心思也大多简单,用不着刻意投其所好,只要不摆架子和善相待,他们就愿意跟你亲近。
如今,张三是在丁麻子的地盘上,这是他的最后一站,拖鞋和土炮那里他都转了一圈,没有拿架子,也没有咄咄逼人,只是跟底层那些家伙混在一起吃吃喝喝,打打杀杀。
虽然现在西贡三分天下,三方势力由于种种原因,目前暂时相安无事,但大局上的平静,并不代表几方势力不会发生任何摩擦。
这些帮众可不是遵纪守法的良好市民,他们不会像坐在高楼大厦里的白领那样敬业勤勉,也不像老实本分的升斗小民那样为了生计每日操劳奔波。
他们是一群纪律松散目无王法的家伙,虽然每个人头上都有老大镇着,平时得按照老大的吩咐做事,但黑社会组织可不像企业那样管理严格。
没有帮派争斗的和平时期,这帮家伙就像半停工的工厂员工一样,每天都有大把的时间喝酒打架、聚众赌博、调戏妇女、寻衅滋事。
帮派中的上层人物定下了和平相处的约定,但那只是确定了主基调,只要不搞出大乱子大冲突,小范围的争斗和摩擦,其实是大佬们默许的,有时候甚至他们还会怂恿和支持。
什么是黑社会?要凶狠起来像豺狼,残暴起来似猛虎,一言不合就锤你,一发火就要人命,不讲道理只讲拳头,让人心生畏惧,不敢轻掠其锋,那才是黑社会。
假如长时间没有争斗,再把这帮家伙管得跟幼儿园的宝宝一样听话,他们身上的野蛮和凶残就会慢慢被消磨掉,战斗力会大打折扣。
所以,三方势力都默许了目前这种大仗不开小仗不断的常规模式。除了事态有可能失控,引发大规模冲突的情况下,老大们才会出来讲数。
平时老大们都是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就算有时候死伤几个人,在老大们眼里也不是大事,权当磨炼手下这帮小弟了,只有在刀光剑影中,才能让他们知道江湖凶险。
张三很早就把握住了这一点,所以他直接就加入了这些江湖纷争中,所谓不如一门不懂一门,不亲身体验一番,有些东西光从别人嘴里听说,是难以理解透彻的。
……
今天,张三带了人要去扫场子,对方是鳄鱼帮的人,在丁麻子的赌场隔着不到两条街的地方,新开了一家小赌档。
虽然那块地方属于鳄鱼帮的地盘,对方这种行为也不算捞过界。但前几日丁麻子派去探听情况的几名小弟,也不知怎么就和鳄鱼帮的人发生冲突,其中有一个被打断了腿,另外两个虽然没伤着筋骨,但却头破血流狼狈到了极点。
三个吃了眼前亏的家伙,回来一顿控诉,丁麻子有些犹豫不决,他这人比较怕事,怕因此事跟鳄鱼帮交恶,再者他刚上位没多久,不愿引发冲突,问明缘由之后,给那三个小弟拿了丰厚的医药费,想把这事暂时压下来。
丁麻子这么考虑其实也没什么不对,毕竟是己方人跑去人家的地盘上才挨的揍,也没闹出人命,自认倒霉也无可厚非,但他显然没把充分考虑到手下这帮人的情绪。
张三刚到丁麻子这边没几天,出事那天他刚好在场,弄清了前因后果,他稍一考虑便自告奋勇,要带人去找鳄鱼帮讨回公道。
张三当着众人的面,义愤填膺地打出了义字大旗,丁麻子虽然心中暗骂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但作为老大面子上也不好反驳,犹豫了一下也就点头答应了。
其实丁麻子还存了一点坏心思,他巴望着张三在这件事上狠狠栽个跟头才好,于是在分派人手时,尽挑了些歪瓜裂枣去凑数。
张三看出了丁麻子的小心思,心中不悦但嘴上却没提,当晚跟郑成功稍作商议,把其中利弊分析了一番,便定好了进攻鳄鱼帮地盘的计划。
今日张三带的这波人,有丁麻子手下的,也有两个老郑帮忙招募来的新人,还有一个老熟人——小勇。
张三之所以叫上了小勇这个二百五,实在是丁麻子派的那些人战力堪忧,想来想去能找来帮手而且作战勇猛的就一个小勇,关键是这家伙还就好这一口。
动身之前,张三特意让郑成功这个专业人士做了一番提振士气的战前动员,老郑这个大忽悠出马,效果那是相当好!
一帮人像打了鸡血一般,爆发出了一往无前不捣黄龙誓不罢休的气势,抄了家伙跟着张三就奔向了鳄鱼帮的地盘。
值得一提的是,张三开始并不太愿意把小勇叫来,想起小勇之前的两次壮举,他至今仍心有余悸。跟郑成功商议时,他把小勇简单做了介绍,同时也表示了自己的担忧。
老郑听了不以为然,告诉他尽管把小勇往来叫,教育引导的事全包在自己身上。
张三一看老郑胸有成竹,又一想他那舌灿莲花的本事,也有些好奇老郑要如何给小勇“洗脑”,便依言把小勇找来。
说来也怪,动起手来爹妈当面都不管不顾的二愣子小勇,只被郑成功拉去说教了小半天功夫,就有了明显的改变。
张三随口跟他聊了几句,心中大为惊讶,因为小勇说话明显不再犯二了,而且似乎学会了思考,尽管他脑子反应慢了点,听句话要琢磨老半天,但他确实学会了用脑子。
鉴于此,张三这才放下心来,大胆地让小勇加入到了这次进攻计划中。
中午最热的时候,街面上没多少行人,人们几乎都躲在屋里树下乘凉,谁也不愿意盯着烈日活受罪。
鳄鱼帮新开张的小赌档门口,两个守门的马仔懒洋洋坐在屋檐下,一人手里握着个酒瓶子,就着冰镇的啤酒,侃着坊间的八卦,很是悠闲。
一个家伙刚把瓶子对在嘴上,咕咚咚灌了两口,一口啤酒还没咽下去,突然间俩眼睁得老大,仔细朝街对面瞅了瞅,接着就听噗嗤一声,喷了对面的同伴一脸白沫子。
“你他娘的……”
“那是奔咱们来的?”
“啊,别愣着,快,快叫人!”
这俩小子一看有人带着家伙找上门来,吓得把啤酒瓶顺手扔下,火烧屁股般蹿了进去。他俩人都跑没影了,地上酒瓶里的啤酒还没淌干净。
“妈的,跑得比狗还快!”手下一个马仔冲到门口,一脚把啤酒瓶子踢得骨碌碌滚到了街对面,恨恨骂了一句。
张三站在门口,向门后狭长幽仄的通道中瞅了瞅,听到里面一阵惊慌嘈杂的声音,唇角荡起一抹森冷的笑意。
看门那俩小子已经跑回去报信了,鳄鱼帮的人马上就会冲出来,这会儿应该在仓促地找家伙。张三一扬手,镇定自若地朗声道:“就在这儿候着他们!”
手下这帮人以他马首是瞻,一句话吩咐下来,立刻在门外排开了阵型,一个个虎视眈眈,握紧了手里的家伙,
众人刚刚站定,鳄鱼帮的人就依次冲出,手里都拿着家伙,许是太多仓促的缘故,站在后排的几个家伙手里提着的竟是拖把杆和桌子腿。
人群中走出个肌肉贲张的大块头,手里握了一把森寒瘆人的大号砍刀,瞪着一对铜铃大小的牛眼,豪横地吼道:“哪个不开眼的来找死!”
这大汉傲视群雄时已经发现了占据着C位的张三,张三适时地向前迈出一步,他把目光凝聚在张三身上,上上下下一番打量,忽然噗呲一声,哈哈大笑起来。
张三本想装一装深沉,扔出两句场面话,谁想被这大汉一阵大笑搞坏了气氛,心中很是不爽,还没来得及开口,极为刺耳的话就钻入了耳中。
“原来是个小白脸!哈哈哈……就你这模样,跟个娘们似的,竟然跑到老子地头上,咱可是一群爷们,你来是想找刺激吗?”
饶是张三素来沉稳,听了这明显带着侮辱性话,也有些受不了。他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缓缓呼出一口气,眯起的双目中射出点点寒光,冷笑道:
“有句话叫作祸从口出,过了今天,你一定会牢牢记住这句话的,动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