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浅秋,金桂开得正盛,嫤初坐在房中看折子,淡淡的香气从窗户随风飘进来,在屋中四溢散开。
随着金桂飘香,钻进嫤初鼻子里的还有一股浓浓的药味。
佩儿端着一碗药走进来,轻声道:“陛下,看了那么久折子,也看累了,您该喝药了。”
如今嫤初的病愈发见好,面色红润不少,但太医开的药却分量不减,喝进喉咙里总能让她苦上半日,她也开始对药有了抵触,每回见到佩儿端进来,都不由自主地紧蹙秀眉。
她头都不抬一下,眼睛盯着案几上寥寥无几的折子,淡淡地说:“朕不喝,端下去。”
“陛下,太医说了,您这病不能停药啊。”
佩儿怕嫤初不喝药,把话往严重里说,嫤初却不以为意,她在冷宫那么多年很少喝药,不也活着长这么大,真日日泡药罐子里,指不定哪天就要被太医院里的老忽悠们毒死。
“停几日死不了,端下去。”
嫤初声线稚嫩,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佩儿这些日子早摸清了自家主子的脾性,认定的事,油盐不进,她说不喝药,就死都不会喝。
佩儿怕自己再劝下去,嫤初会气得把自己赶走,就没敢再说话,依言将黑乎乎的药端下去。
“等会。”
刚走到门口,嫤初叫住了她,她喜道:“陛下,您终于肯喝药了?”
嫤初一脸疑惑,不明白佩儿为何会认为自己想喝那种乌漆麻黑的药,太医说是帮她调理身子,可每日喝这药,总让她觉得缩了十年寿命。
“不想。”嫤初清清冷冷地拒绝,说,“朕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你过来。”
佩儿失落地叹口气,“是。”
嫤初摊开方才看过的折子,说出心里的疑惑:“这段时日地方官员陆陆续续都有送上科考殿选的折子,但朕若是没有记错,殿试应当在春日,如今还是秋天,为何这么早就开始张罗?”
佩儿不懂朝政之事,可问起这个,她多少知道些,答道:“陛下有所不知,去岁春闱已经办过了殿试,先帝差点就把状元郎给定下了,可结果,负责监考的顾太傅被人举报收受考生贿赂,徇私舞弊,透露试题以牟利,出了这等大事,自然没法子继续下去,顾太傅一家都下了狱,此案还是摄政王殿下全权审理。”
佩儿话说到一半,嫤初就明白她说的是哪件事,当初这个案子震惊朝野,远在冷宫的她都听说了七七八八。
顾太傅身为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曾是先帝最为敬重的老师,无论是庙堂之上,还是民间市井皆受人尊敬爱戴,一朝被揭发舞弊,惊起滔天骇浪,大家都哭诉顾太傅是被冤枉的,可查到最后,还是证据确凿。
但由于顾太傅生前名声过于响亮,即便定了罪,依然惹人怀疑,容晏也因此被不少人认为居心叵测,为争权夺利,陷害顾太傅。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查了整整三个月才定罪,顾太傅一家满门抄斩,陛下念及顾太傅劳苦功高,放过了他的幼子,和旁支一脉,原先参与舞弊的考生也都清算了,本来是要重新考一次,但先帝突然病重,也就不了了之,一直就拖到了现在。”
考生们寒窗苦读十年才等到了这个逆天改命的机会,自然不能因为一个人就再等三年,该办的还要继续办,如今新帝登基,举国安定,确实是该把殿试定下来。
上了折子的大臣还不少,嫤初一个个看过去,其中至少有一半人都提议让容晏做监考官,这一半人大多都是为了溜须拍马,卖容晏一个面子,可嫤初却暗暗在心底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佩儿。”嫤初唤了一声,对她笑道,“许多大臣都上折子,请求重新开殿试,且提议让摄政王做主考官,你觉得如何?”
佩儿愣了一下,为难道:“陛下,婢子只是一个宫婢,不敢胡说。”
“你但说无妨。”
实在是嫤初的声音太柔和,表情又淡然自若,佩儿有时候总是会忘记嫤初的身份,嫤初毕竟只比她小了一岁,平时虽颇有威严,但毕竟是个小姑娘,对她甚好,她有时候说起话没轻没重,嫤初也从未怪罪过,现在嫤初又要听她的意见,她知道自己不能插手朝政,可忍不住还是想说上一说。
“婢子觉得摄政王是个很好的人选,王爷年轻,可学识渊博,刚正不阿,当初顾太傅的案子还是王爷审理的,他和顾太傅有不小的交情,却也没有徇私,婢子相信,陛下把此事交给他,他定能帮陛下办好。”
世人对容晏的评价褒贬不一,不过最多也就是不喜欢他,可能也就当年办顾太傅的案子让容晏广为诟病,只是这事归根究底是件好事,为朝廷,也为百姓除了害,时间久了,百姓自然渐渐就淡忘了,除了那些被容晏整治过的仇敌,一般人即便看不惯容晏,也不得不承认,容晏办事妥帖,正气浩然,至少是个真君子。
加之他母亲又是曾经威震一方的女将军,大家难免会把对封澄的敬爱转移到容晏身上,所以容晏能在庙堂之上游刃有余,碾压一众老臣,并非没有原因,往前数上百年,后世推上十年,估计也出不了一个这样亦正亦邪的容晏。
那些推举容晏之人,也并非全是趋炎附势,嫤初在里面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想到这几人每日在朝堂上和容晏唇枪舌战,互不相让,转头公事公办,遇到点大事都会不自觉地想到容晏,可见朝中大半人,都极为认可他。
嫤初的目光落在折子上的薛良友三个字,如出一辙地支持容晏为监考官,她心里不知翻来覆去地打算了多少,思索许久,她才终于手执朱笔,用娟秀中蕴含锋利的小字,在上面写下一个“准”字。
嫤初的圣谕很快就传到容晏耳朵里,容晏听了后,沉默了很久,他想起了空了的话,发现自己对小女帝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了。
本以为她终于学乖了,却突然给他整了这一出。
肆武对嫤初不了解,在他看来,一个一无是处的病弱女帝,本该好生捧着他家主子,偏偏整这一出,既不冒犯,又暗戳戳地锋芒逼人,叫人生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
“王爷,陛下这是何意?朝中那么多人都推举您做此次殿试的主考官,她怎么也不和您商量一声,突然把您降为副考官,选了薛御史做主考官,这不是在打您的脸吗?她就不怕您生气?”
容晏慵懒地依靠在太师椅上,手指上的粗粝开始婆娑指尖的玉扳指,眼神晦暗不明,淡淡地说:“她是陛下,本王是臣子,这天底下,哪里有天子看臣子眼色的道理。”
这话既是说给肆武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无论嫤初是不是个傀儡,毫无疑问,他都是天子,是整个大燕唯一的主人,他就算是天王老子,在大燕,也只是天子手下的一个臣子罢了。
可这个大燕的主人,在数月前还只是个躲在冷宫里的小可怜,她小小年纪,便如此心机深沉,便是让她凭一己之力登上帝位,相信也不是没可能。
想想他十四岁的时候,还在因为帮老奶奶和面,反被人污蔑,百口莫辩;或是上树偷蛋,结果被阿离按在地上打,跟阿朱那个心智不足的小傻子为最后剩下的一块栗子糕争得面红耳赤。但凡嫤初的出身好点,正正经经地养在宫里,成帝又何愁帝位无人继承,只能把一锅烂摊子丢给无用的白祁华,偏偏还尽招惹是非,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
想到这些,容晏头疼不已,问起了李槐。
肆武低着头,答:“王爷恕罪,还没有找到。”
“都干什么吃的,一个大活人还能人间蒸发了不成?”
“李槐回乡后,属下一直派人盯着他,可就在属下要找他时,他却突然不见了,问遍了村里的人,也都说没看见,属下已经加派人手人去追查了。”
容晏眼神阴鸷,更加深了心底的怀疑。
这个李槐果然有问题,嫤初登基并非巧合,只是这里面,嫤初又参与了多少?
“继续找,掘地三尺都得把人给我挖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属下遵命。”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容晏吃了嫤初一个哑巴亏的事很快也传到了冯若熙那里去,冯若熙听完后只是嗤之以鼻,妍初的反应却大得多。
“哼,这就是报应,我倒是要看看,他们怎么狗咬狗!”
“妍初,你切忌心浮气躁。”冯若熙嗔道,“你这孩子聪明是聪明,就是太心急了些,让他们窝里斗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凡事不要光用嘴,要多动动脑。”
闻言,妍初奇怪地看着她,“母妃,您是不是做了什么?”
妍初确实聪明,心思缜密,手段狠厉,若真玩起心眼,她是不差的,可就是过于暴躁骄纵,很多事明明略施小计便能解决,她偏要四处嚷嚷,可只要她沉下心,就会好上很多。
妍初很快就发现冯若熙淡定得有些不自然,这才问了她。
但冯若熙并不想透露太多,只是高深莫测地说:“你不用知道,总之,能让他们自相残杀就是了。”
妍初知道自己可能问不出什么,便没有再说话,眼睛盯着冯若熙的脸,说:“母妃,您的脸怎么有点奇怪?”
冯若熙眼睛一亮,抚摸着自己的脸,欣喜地说:“怎么,你也觉得我好看了很多是吗?”
不等妍初回答,她跟献宝似得,拿出一个长长的锦盒,笑道:“这都是花容胭脂的功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