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的手帕做了一个又一个，越来越让小霜降喜爱，她心灵手巧，又很会迁就小霜降，不知不觉，陪了小霜降好几个春秋。
这天到了小霜降的八岁生辰，从不缺席的月牙直到傍晚都没有回来。
小霜降百般无聊地蹲在地上，用树枝拨弄关在小笼子里的猫崽，这是隔壁瞎了眼的老婆婆抓来送给她的，刚出生没几天，眼睛都睁不开，对小霜降的逗弄一动不动，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叫声，叫得人心里软绵绵的。
“霜降，外面冷，我们先回屋子里吧。”陈雪衣看她一直蹲在外面，喊她进屋子。
“我要等月牙姐姐，她好几日没来了，今日是我生辰，她总要来陪我。”
望着女儿期盼的眼神，陈雪衣倚在门上，微不可闻地叹气，看起来有些无奈，犹豫了很久，眼看天越来越暗，她只好走过去，蹲在女儿面前。
陈雪衣的眉目温和，脸颊上浅浅的疤痕也没让人觉得可怖，小霜降很喜欢盯着母亲脸上的疤发呆，她觉得，那真是鬼斧神工般的一刀，如果知道那是谁划的，她一定要讨教讨教。
“霜降，月牙姐姐有自己的事做，她不会永远陪着你。”
这对小霜降而言十分难以理解，从来不会有人主动离开她。
如果月牙姐姐真的会离开她，那月牙姐姐又有什么用处，没有用处的人，留着做什么？
小霜降藏不住事，直接把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陈雪衣并不惊讶，只是眉间的忧愁又加深了几分，她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解释。
“可是月牙姐姐不是你的亲姐姐，她没有责任陪在你身边，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路，从来就不会属于某个人的。”
小霜降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娘，我明白了，可是我只想让姐姐陪我过个生辰啊。”
“小公主。”
门口传来气喘吁吁的喊声，小霜降瞬间展开笑颜，“是月牙姐姐来了。”
天色已黑，树丛里传来聒噪的蝉鸣声，月牙一路小跑，终于赶到了冷宫。
“小公主，生辰快乐。”月牙一边说，一边从身后掏出一叠糕点，塞到小霜降手里。
糕点还散发热气，有些烫手，她闻着诱人的香气，嘴上还是忍不住抱怨，“姐姐，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月牙歉疚地说：“小公主，对不起，今日尚宫局太忙，不过我一忙完就带了栗子糕过来，小公主就原谅我一次吧。”
小霜降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糕点，只好原谅了她。
“你应该还没吃吧，我去下碗面条。”
月牙忙摆手，“陈娘子，不用麻烦了，这次我来是想告别的，尚宫大人想提拔我做女史，以后差事多，我会很忙，本来平时能偷偷过来看你们，日后再经常来，被人发现就不太好了，所以可能以后不能来了。”
陈雪衣母女身份特殊，霜降的存在很少人知道，如果让有心人发现，容易招来祸患，月牙每次来都是趁着闲暇时偷偷溜进冷宫，这里偏僻又晦气，没什么人走动，月牙偷着来倒没人关注，可事情多起来还总往这跑，尚宫局里的人不难发现端倪。
陈雪衣愣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恭喜你了，我们吃穿无忧，真不用你总是牵挂，今日是霜降的生辰，你还是留下吃碗长寿面吧。”
“好，谢谢娘子。”
小霜降一言不发，盯着月牙看，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她以为小丫头不开心了，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安慰道：“公主，以后有机会，我还是会来看你的，我这么做，只是想保护你和陈娘子。”
小霜降的脸色这才由阴转晴，重重点头，“我都明白。”
“真乖，咦，这只小猫是哪来的？”
月牙发现了关在笼子里的猫崽，她从小就十分喜爱小动物，尤其是这刚出生的幼崽，愣是谁都会爱不释手。
她伸手摸了摸小猫的尾巴，小猫的身子随之哆嗦了一下，她奇怪地嘟囔：“是不是饿了呀？”
因为天色黑的缘故，月牙并没有发现，站在她身后的小霜降沉着脸看着他们，她心疼饿了一天的小猫，从栗子糕上掰下一块比牙齿还小的糕点屑子，凑到小猫嘴边，小霜降看见小猫的舌头伸了出来，细细舔着月牙的手指。
这一人一猫的画面让小霜降看得心里极度不舒服，她开始恨隔壁的死老太婆，为什么要送她这只一无是处的猫。
很快陈雪衣就端了一大碗热乎乎的长寿面出来，香气四溢，月牙饿了一天，便是闻着香味都觉得满足。
“霜降，你不是爱吃栗子糕嘛，来吃一块。”
小霜降兴致缺缺，摇了摇头，“我不喜欢。”
月牙一愣，“公主，你不是最喜欢吃栗子糕嘛。”
不等小霜降回答，陈雪衣忙打圆场，“她可能是舍不得你，不高兴了。”
月牙笑了笑，说：“小公主别板着脸了，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小霜降低着头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公主，你看这是什么？”月牙跟献宝似得拿出几块帕子，都是如出一辙的图案，黑色的绣花占据了中间一大块位置，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出诡秘的色彩。
她说：“我又做了好几块手帕，小公主看见手帕就像看见了我，如果你有什么事，就用我教你的方法，把帕子丢到墙外面去，我就会来见你了，你不要再难过了。”
小霜降接过手帕，心里总算好受了一些，“那姐姐不能食言。”
“咱们拉勾勾，一言为定！”
小霜降刚伸出手，门外又传来一阵压着嗓子的喊声：“蔷薇，快走了，再晚典制大人就发现了。”
蔷薇慌了，立马站了起来，“陈娘子，我就先走了，你们保重。”
“好，蔷薇丫头，你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小霜降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月牙姐姐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她的目光只能追着遥不可及的黑影，但那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红，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人影，从地上爬了起来。
浑身是血的蔷薇站在她面前，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她，白皙的脖子上围了一圈如同补丁般的痕迹，不时渗出血丝，她害怕地往后退，想找母亲，一回头却看到鲜血淋漓的死猫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小小的身体满是伤痕，翻在上面的肚皮还能看见里面跳动的心脏。
她吓坏了，赶忙丢掉手里的刀，低头一看，手上竟沾了很多血，猫毛黏在上面，像是要扎根进她的皮肤里。
她耳边传来母亲温柔的训斥声，那是她许久未能听到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她头疼欲裂，蔷薇慢慢向她逼近，她双腿却像灌了铅似得走不动一步，被迫看着蔷薇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蔷薇”突然笑了，幽幽地说了一句，语气竟和以前一般无二。
“小公主，再见。”
嫤初从梦中惊醒，窗外吹进来的冷风格外凉爽，月光皎洁如常，她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还在长秋殿，长长地松了口气。
可等她看到放在枕头边的手帕，后脊又冒出了冷汗，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脑子里全是蔷薇死不瞑目的样子。
“是你自己找死，和我没有关系。”嫤初心慌意乱，害怕地自言自语给自个儿壮胆，“你离开了我，你就该死，对，你该死。”
嫤初不断重复这三个字，依然无法平复激动的情绪，她猛地抬头看到兔子灯，那双血红的眼睛竟然还死死盯着她，她慌乱地伸手打掉灯，灯掉在地上，可眼睛还是对着她。
大抵是太害怕，嫤初顾不得什么，赤脚下了床，徒手撕开外面糊着的纸，拿出红色的模具，丢出窗外，做完这一切她又回头拿起手帕，直接端起一杯水泼在上面，留白的地方慢慢显现出“留春堂激义阳杀容晏”的字眼，她骂蔷薇蠢，赶紧烧了手帕。
烧完了手帕，嫤初瘫坐在地上，双脚冻得通红，隐隐还在作痛。
她的母亲没了，蔷薇也永远离开了她，嫤初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沦落成孤家寡人。
她哭了，第一次流下了眼泪，在深夜里自我忏悔。
“月牙姐姐，我不知道，你从来没说过啊，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你……”
嫤初抽泣着，紧紧抓着自己的裤脚，身上的痛全然忘了。
她想起母亲对她说过，要接受不一样的自己，但也告诫过她，她是人，不是无情的野兽。
可惜她没忏悔多久，很快眼泪就流不下来了。
她的确不是无情的野兽，她是无心无情的人，只能克制自己不变成野兽。
她突然笑了，惺惺作态许久，她还是无法感受到“内疚”这种情感，她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细长的影子，对着虚空里的某个“人”，眼神执着而病态，像黑夜里在道出一个古老的故事，幽幽地说：“姐姐，我对不起你，可是谁让你离开我呢，我不允许任何人离开我，除非……她死，姐姐，你太没用了，你的仇，还是我帮你报吧，别再缠着我了。”
嫤初笑得癫狂，她仿佛看到蔷薇悲悯地看着她，没有责怪，倒是有几分担心和不舍，她看着蔷薇渐渐远去，心突然就空了，再也笑不出来。
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就是很挠心，仿佛上面被人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很难再填满了。
母亲说，这叫失落。
她叹道：“姐姐，你还是回来吧，我想你了。”
但是姐姐和娘一样，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