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姐姐不叫月牙,但对霜降笑的时候,是这世上最温暖,最美好的月牙。
霜降也冲她笑了笑,“姐姐,你是来给我讲故事的吗?”
月牙姐姐很小就进了宫,但她会讲许多新奇的故事,和母亲讲的江湖上那些打打杀杀不同,月牙姐姐的故事,总是十分有趣,又有点伤感。
霜降喜欢带有缺憾的事物,也喜欢听有缺憾的故事。
不过今天,霜降却不想听。
“我是怎么认识陈娘子的?”月牙姐姐愣了一下,似乎还在回忆,语气低沉而悠长,“记得那时候,我和你差不多大。”
月牙姐姐停了很久,久到霜降以为她不会再继续讲下去,对方终于开口:“那是一个很黑很黑的晚上,家里突然起了大火,爹娘都不在身边,我一个人在大火里哭,头上的房梁快砸下来时,娘子从天而降,把我从大火里抱了出来,那时候,她很美,又很温柔,在我心里,就像一个救世的仙女。”
霜降大概能想象到她母亲威风凛凛地救人的场景,她也能感受到,尽管如今月牙姐姐轻描淡写地说着当年的那场大火,惧怕依然深深刻在骨子里。
后来她才知道,母亲不止救了月牙姐姐,还给月牙姐姐指引了一条明路,让姐姐重获新生,有了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但这个明路是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母亲是月牙姐姐的信仰,和母亲重逢后,月牙姐姐无时无刻不想着报答母亲,但母亲自给自足,没有能让月牙姐姐报答的地方,于是月牙姐姐就想帮母亲照顾她。
姐姐和母亲一样尽责,只要有空,定会来冷宫帮她干活、玩耍,她一直认为,月牙姐姐很聪明,一下就找到了报答的方法。
月牙姐姐不止容貌生得好,还心灵手巧,会缝补衣服,会做刺绣,还会给她带来民间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比如民间带来的明矾水,凡是所写的字,洒上一点明矾水,便可以让字迹隐形,遇水才能显现,还有姐姐从外面学来的戏法,她第一回见,只觉得新奇极了。
“公主,我给你绣个手帕,以后呢,你若是有什么东西想让我帮你带,就在这上面写字,滴上几滴明矾水,把帕子包着石头扔出墙头,我要是路过,见着了,下回就会给你带来。”
霜降重重点头,奶声奶气地说:“我明白了,可是姐姐会看见吗?”
月牙姐姐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当然能看见,姐姐会时常来的。”
陈雪衣从厨房出来,看了看手里的热汤,无奈地叹息,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说:“你跟我进来。”
霜降看见,月牙姐姐似乎是知道母亲想说什么,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失落黯淡,但还是努力撑起微笑,温柔地让她呆在这里别乱走动。
她答应了,百般无聊地把玩着月牙姐姐绣了一半的帕子,上面的花样颜色鲜艳,但她却觉得极为刺眼。
都说人间盛大,可在她眼里,一切颜色都应当是灰暗的,有时候她也会费解,为何自己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她问过母亲,母亲也只是说,让她接受不一样的自己。
连母亲都不在意,她似乎确实能接受这样奇怪的自己。
两个人进去之后久久没有出来,霜降坐不住,迈着小短腿走到房门口,正要叫人,就听见月牙姐姐的哭声。
“不,娘子,难道您忍心让公主永远呆在冷宫里不见天日吗?您本不应该困在这种地方,都是冯贵妃害了您,要不是她,您怎么会毁容,又失了恩宠,困在冷宫里蹉跎,您就不想报仇吗?”
“你不懂,其实我应该感谢冯氏,若不是她,我才真会迷失自己,至于霜降,她自有去处,你以后也别来了,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别忘了,我说过什么……”
剩下的她就记不清了,她的记忆断层从那时候开始,就越来越严重,到了后来,甚至会莫名失去整整一年的记忆。
嫤初醒来后,天才刚亮,今日休沐,不用上朝,但她习惯了早起,眼睁睁地盯着头顶的茶色帷幔,正中央绣着一条缕空的九爪龙头,栩栩如生。
她不但习惯早起,还习惯了睁开眼,第一眼看的不是破旧的蓝布床帐,而是天下除了她,无人敢用的龙头。
一大片光亮随着佩儿推门而入泄了进来,佩儿身后跟着几个侍奉更衣的侍女,她手端洗脸水,探头见嫤初果然在这个时辰醒了,笑道:“陛下,该起了,薛御史的夫人已在外等候多时。”
这几日嫤初时常会召见薛夫人,两人相谈甚欢,在外人眼中,薛夫人可谓是陛下跟前的第一红人,为此薛府上门拜访的人都快把门槛给踏破了,薛夫人也因此,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妾身恭请陛下圣安。”
“平身。”
薛夫人谢恩后,宫婢便呈上了一个精致的小食盒,她笑道:“这是妾身的夫君在亨顺瑞买的藕粉桂花糕,京城唯它一家有,清香不腻,软糯可口,妾身最爱吃了,今日特地带来给陛下品尝,当做零嘴,您要是不嫌弃,妾身日后可以多带些来。”
嫤初打开食盒,一股桂花的香甜扑鼻而来,她关上盖子,叫人拿下去搁着,说道:“有劳夫人费心,朕虽喜欢,却也不能夺了薛大人对你的爱意。”
闻言,薛夫人面上闪过几分黯然,苦涩地笑了笑,“陛下有所不知,我那夫君,为人刚直,一心关注人间疾苦,哪懂情情爱爱,何况当初娶妾身,也是逼不得已,不过是凑合着过日子罢了,这糕点只是夫君下朝后顺路,就顺手买的罢了,妾身没其他的可以拿得出手,要是陛下喜欢,也是我们夫妇二人的一点心意。”
薛良友是出了名的清官,不过而立之年,就已经被众人划为和那些老掉牙的元老为一伍,自家过得拮据,薛夫人每回进宫的行头皆算不得上乘,也带不了好东西,只有这糕点,算是点心意。
“那就多谢薛夫人了,朕不爱那些金银,这盘糕点甚合朕的心意,朕当真是有一种和夫人相见甚晚的感觉,不知道可不可以私底下唤夫人一声姐姐?”
薛夫人老实,哪敢真应下,忙跪着请罪:“陛下,妾身卑贱,身为臣下,不敢做陛下的姐姐。”
早猜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嫤初浅笑,无视薛夫人诚惶诚恐的表情,说道:“那就这么定了,朕也只是私底下这么叫,姐姐不用害怕,来人,快扶薛夫人起来坐着。”
嫤初直接上口叫了姐姐,薛夫人不敢应,又不能推辞,连忙谢恩,起身时,额头依稀可见几滴豆大的汗珠,方才是真吓狠了。
难得陛下能看得起,但这声姐姐传出去,恐怕百官都要弹劾死他们一家人。
不过嫤初既然开了口,自然也能安抚,说道:“姐姐可能还不知道,朕已经下旨封薛御史做这次殿试的主考官,朕有意提拔他,希望姐姐回去替朕叮嘱他,一定要办好差事,朕不想顾太傅一案再次发生。”
薛夫人展开笑颜,颔首谢恩:“多谢陛下,陛下放心,我那夫君别的不行,但人品上绝对没有问题,一定会为陛下招揽能在朝中辅佐您,有所建树的人才。”
嫤初会心一笑,她知道薛夫人是个聪明人,就是不知道薛良友是什么立场。
“朕自然是相信薛大人的为人,否则怎么会眼光独到,选了一个温婉贤良的女子做妻子呢?”
薛夫人低了低头,两只手局促地藏在长袖之下,她今日穿了身青蓝云团绣纹对襟长袄,内搭藏青交领窄袖衣,温婉稳重,娴静的气质更多了几分古韵,但温柔如她,风霜对她却从不留情。
“陛下又在笑话妾身。”薛夫人苦笑道,“您又不是不知道,当初夫君是逼不得已才娶了妾身,妾身名声不好,白白污了他的清誉,若不是他为人正直,恐怕早就休弃了妾身,他没有怨恨妾身,能和妾身相敬如宾这些年,也不过是看姨母的面子,又念着我替他打理家事,教养嫡子的情分,妾身帮不了他的忙,只盼着不给他添麻烦就好了。”
有时候其实怨不得外头风言风语,且不说薛夫人未出阁就帮别人抚养儿子,但说薛大人名义上还是她的姨父,虽说真的往上论,压根没有亲缘关系,可称呼也是免不了的,不管怎么论,都说不过去,若是普通人家那都是要被戳脊梁骨,更何况薛良友身在高位,这些刻薄的言语少不了,只是薛良友更为刻薄,才少了许多困扰,但薛夫人又没个好出身,人老实好欺负,自然也就成为旁人口中的笑柄,任是谁都想落井下石踩上一脚。
只不过这是薛家自个儿的家事,两人既没有亲缘关系,又无龌龊事,皆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薛夫人是续弦,那也是正儿八经八抬大轿娶进门的,着实轮不到外人说三道四,更甚者罔顾事实,颠倒黑白。
在嫤初看来,这些人仗着自己祖上萌荫作威作福,正事不做倒爱趁那些口舌不快,真该拔了舌头,缝上嘴巴,省得开口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