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的话如同缠绕的红线在容晏脑中纵横交错，他不得不承认，阿离是对的。
他娘若是还活着，一定会和阿离说一样的话。
可是他岂能甘心？天下苍生从来没有救过他和娘，凭什么要他们为这些人做牺牲。
“阿晏，你纵有不甘，可不该让那么多人为你的不甘付出沉重的代价。”
这话无比沉重，仿佛给容晏按上了个罄竹难书的罪名，可是百姓无辜，难道他便有罪吗？
耳边的风声渐渐模糊，容晏只能听到阿离若有若无的叹息，她说：“阿晏，有朝一日，你若有机会，师父希望你能帮帮他们，就当为了我，也为了封将军。”
她还说了什么，容晏记不得了，但这一句话，他记到了现在。
他想，只要师父在他身边，他可以放弃报仇，往后他就和师父相依为命，济世救人，做一个锄强扶弱的侠者。
可最后，师父只留下一封信就消失了。
“阿晏，阿晏……”容晏觉得浑身燥热，耳边除了嘈杂的声音，还有阿朱一直带哭腔的喊叫，过了好一会儿，声音渐渐平息，容晏昏昏沉沉地，再次睡了过去。
容晏这病来势汹汹，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但是好得也快，睡了一日，意志清明，终于醒了过来。
“阿晏，你终于醒了。”萧戚见他苏醒，喜上眉梢，伸手去探他的额头，笑道，“总算是不烧了。”
“咳咳，我这是怎么了？”
容晏气若游丝，声音沙哑，他发觉自己有些不对劲，想起床浑身没有力气，手刚撑起又倒回床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你急什么，先喝口水。”萧戚半骂道，给容晏接了一杯水。
容晏确实口渴得紧，直到一杯水下肚，腹中一股凉意稍稍解了燥热，才舒服了些。
萧戚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说道：“你好好睡着，突然发了高热，昏睡不醒，嘴里还一直喊着师父，吓坏了阿朱，我看你高烧不退，还以为你人要给烧傻了呢，若烧成和阿朱一个样儿，我就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得知来龙去脉，容晏没精力和萧戚斗嘴，虚弱地问：“阿朱呢？”
“哭累了被管家哄去睡了。”
窗外夜色浓重，能听到狂啸的风声在敲打门窗，容晏看了看一脸疲惫的萧戚，问：“你不会守了一夜吧？”
萧戚没好气地说：“何止一夜，是一天，你都睡得不省人事了。”
容晏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总之就是想笑，调侃道：“容某真是三生有幸，能让陈王给我守夜，也不知能否载入史册。”
萧戚坐在他床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责怪道：“还不是不放心你，你病成这样怎么一声不吭，要不是阿朱顽皮闯进来，还发现不了你竟昏死过去，不过你死了也好，少一个祸害，你的那些个政敌指不定还要大张旗鼓放炮竹庆祝。”
闻言，容晏自知理亏，不敢看他，自嘲道：“我还以为是最近太累了，只想休息一会便好，没想到那么严重。”
“哼，以前你可是有个头疼脑热得就恨不得昭告天下，现在倒……”
话刚说一半，萧戚自己都愣住了，看着容晏没有血色的面庞，一时说不上到底是陌生，还是熟悉。
以前的那个容晏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他面前的男人是大燕的摄政王，不是京城的小霸王，苦也好，痛也罢，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咽下去，而不像从前，稍微不如意，就要搅得所有人都跟着不痛快。
突如其来的沉默让两人都缄口不语，烛影摇晃，闪了萧戚的眼，他这才从回忆中醒神，无奈地叹道：“你啊，不管怎么变，还是不让人省心，我听你一直在梦里唤师父，怎么，你还没有放弃找阿离姑娘吗？”
阿离这个名字，萧戚甚少从容晏嘴里听说，但容晏每回提起，必是恨不得给此人撰文立碑，日日行三跪九拜之礼以示尊敬，他没有见过这个比他还要小上许多的小姑娘，可是能收服容晏这个小霸王，他就且当这小姑娘是个能通天入地，普度众生的菩萨，度化了信徒后一声招呼不打，就回天上去了，让容晏这个小傻子苦苦寻找多年未果。
容晏苦笑道：“让你见笑了，我……只是又梦见了她。”
萧戚无奈地挑了下眉，点头道：“好吧，人家梦里都是心上人，你梦的却是个菩萨。”
“萧戚！”
萧戚忙抬起双手，毫无诚意地道歉，“我说错话了，抱歉。”
见容晏脸色没有丝毫缓和，萧戚只好正色道：“我就想逗你一乐，没有亵渎你师父的意思，你别生气。”
这回终于逗乐了容晏，他笑了笑，说：“我师父还没有那么神圣，你大可不必。”
萧戚耸耸肩，问：“这么多年，你还没找到她吗？你之前说她可能在宫里，但是你早已可以自如出入禁宫，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容晏蹙眉，沉重地摇头，答：“没有，别说宫里，整个京城我都翻遍了，还是没有她一丝踪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一个人怎么可能突然人间蒸发，容晏想不通，唯恐阿离有危险，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弃，可如今成帝都死了，他成了摄政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阿离始终没有出现。
他害怕阿离遭遇不测，现在连找都不敢继续往下找。
“当年你为何那么肯定，阿离会在宫里？仅仅是因为一块玉佩？她不是女侠嘛，女侠不应该和宫里有牵扯啊。”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可那块玉佩不是普通的玉佩，师父只给我留了一封“珍重”二字的字条，还有一块皇室的玉佩，就不辞而别，这里面一定有寓意，当年她多次提醒我回京城，我本来只以为她是想我放下仇恨，入仕途为官，真正为黎民百姓造福，可她走了之后我才发现不对劲，那块玉佩我小时候看到成帝戴过，不是一般的物件，为何又会到了师父手里，她留下这个一定有她的道理。”
萧戚环胸沉思，缓缓点头，“确实有点意思，成帝的玉佩竟然会落到一个江湖女子手里，消失之前还留下来暗示你回京，这……她就算想要你回来，也不用弄得神神叨叨吧？”
“所以我才觉得有问题，而且她那么不放心阿朱，却连他都没有带走，那个玉佩我问过李槐，确实是成帝的东西，早在多年前就失窃了，种种反常，让我不得不怀疑，师父消失可能是不得已的苦衷，或许是被人暗算了，总之和宫里还有那些贵族脱不了关系，她若是平安无事，早该来找我了。”
“但是，你还是一无所获。”
容晏一滞，点了点头。
这些年他仿佛钻进了一个死胡同里，撞了无数次南墙都走不出去，阿朱又是个痴傻的，身边一个可以倾述的人都没有，和萧戚说完了这些年几乎要逼死他的困惑，重重压在他心里的那一块大石头终于舍得挪动几分，不再堵着胸口，让他继续痛苦下去。
萧戚望着他，半晌才语重心长地说：“阿晏，仅凭一块玉佩，想找一个你连容貌长相都不知的女人实在是难如登天啊！”
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容晏也不傻，可是他没有办法。
容晏深吸一口气，哽咽道：“你不明白我的感受，哪怕有一线希望，我都不想放弃找她，我不知道她的长相，可是我认得她的眼睛，只要我见到她，我一定能认出她来，但是……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一双眼睛，连一个让我怀疑的人都没有啊！”
“她到底有什么好的地方能让你对她那么执着，我怎么没见你对我这般上心。”
看到容晏这个模样，萧戚心里不好受，不免又生出几分醋意，在容晏心里，陪了他多年的兄弟，可能还比不上一个只出现一年的黄毛小丫头重要。
容晏靠在床头，望着跳跃的烛火，脸上的光忽明忽暗，萧戚却在他眼中看到了久违的光。
“你要是见到她，一定也会喜欢她，她和一般的小丫头不一样。”
“我大概明白你的心情，你们宫里的那个小女帝，看着也和一般的小丫头不一样，但再不一样，总不会翻了天去。”
容晏嗤笑，“她怎能和我师父相提并论，我师父可不是病秧子，她医术高明，武功厉害，我的内功心法，全是她亲自教授，她和我娘一样，心怀天下，见解独到，虽然比我小，眼界却比我大得多，她这辈子的心愿，就是能看到天下大同的盛世，更重要的是，当年我深陷泥淖，是师父把我救出来，如果没有遇到他，可能我早就饿死街头，或者沦落为乞丐，给人打断手脚，你若是路过，说不定还会大发善心，赏我两个铜板。”
最后一句话容晏开玩笑似得语气让萧戚没有一丝想笑的感觉，他很清楚，如果容晏没有遇到阿离，这种场景并不是没有可能出现。
“她不但教我武功，还教我做一个侠客，那一年我跟着她救过很多人，也……遇到过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明白了很多以前不明白的道理，师父给了我新生，让我能继承娘的宏志，余生不被仇恨所蒙蔽，她是我前行的光，是我除了娘以外，最敬重的人。”
萧戚不可置否，“她是很厉害，你的武功心法全是他所教，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和境界，真不是常人所能企及的，可是她似乎没有教过你，什么叫全身而退？”
容晏无所谓地笑了笑，“你是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