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间，容晏只觉得头重脚轻，堪堪卸下外衫，便无力地坐到了床上，窗外传来肆武和阿朱聒噪的争吵，吵得人不得安生。
阿朱是个跟谁都能吵起来的性子，曾几何时，他也有过和阿朱争锋相对的时候，那个时候，两个人经常动手，但只要阿离一个凌厉的眼神，就没人敢再动一下。
阿离从来不肯卸下脸上的面纱，他们谁都没有见过她的真容，可她的气势总有十足的压迫感，让人不敢小觑，那双飞扬而凌厉的双目尤为独特，容晏至今回想，都觉得如果阿离和他在人群中擦肩而过，他定能一眼认出她。
可是，过了这多年，阿离依然了无踪迹。
容晏觉得身体越来越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梦里是名山大川，秀丽江水，也有恶贯满盈，人间疾苦，他见证了无数个生离死别与欺凌不公，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竟是个井底之蛙，他理解母亲为何会毅然决然地抛下他亲赴战场，满心的仇恨外，又被洒下了不明的种子。
而这一切，是从遇见阿离开始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金灿灿的余晖照亮了灰暗的瓦片，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坐在屋顶上，望着高楼之下的人间百态，远离喧嚣，却显孤寂。
阿离应景地吟了两句诗，随手扳开酒壶的塞子，豪爽地灌了一大口酒，学着那些江湖混子深吸一口气，再长叹出来，赞叹道：“好酒。”
容晏坐在一旁，露出嫌弃的目光，他想到前几日他们从人贩子手里救出来的小姑娘，和她差不多大，说话奶声奶气，动不动就掉金豆子，和顾家的小巧慧一样又漂亮又可爱，跟他母老虎似得师父怎么就没有一丁点相似之处呢！
“你盯着我作甚，我脸上有东西？”
容晏都没发觉自己一直在盯着阿离看，阿离不是很爱打扮，平时为了方便多是简单的便装，唯一能值得她下功夫的大概只有脸上的面纱了，一天一个样，有时候又会像今天一样，戴上一块面具遮住鼻子和脸颊，比平时多露了一处下巴，仔细瞧着，他大概能想象阿离真容如何。
他看出了神，不小心说漏了嘴：“师父，我看你也不丑啊，为何不敢用真容示人？”
闻言，阿离怔了怔，随即恼火道：“你再胡说，小心为师把你踹下去！”
容晏忙捂住了嘴，惊慌地解释：“师父，我不是那个意思。”
“哼，我还不知道你们心里那点小九九，阿朱就算了，你小子天天变着法想掀我面具，真以为我不知？”
“师父果然神机妙算。”容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讪笑着夸道。
他确实对阿离的容貌充满了好奇，经常半夜偷溜进阿离的房间想一窥真容，谁知她连睡觉脸上都戴着东西，平时想趁她不注意掀面纱，却又打不过她，还总会被罚扎马步，有一次被打怕了，就消停了许久。
可这不代表他就不好奇了。
“平日里不好好练功，心思尽不放正道。”
“师父，我这不就是想看看您的长相。”
阿离斜眼笑道：“你放心，总有一天，你会看到，只希望到时候你不要自戳双目。”
容晏轻哼一声，“我不信你能美过天上的仙子。”
阿离握着酒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问：“怎的，你还见过仙子？”
一阵冷风袭来，强势地灌进容晏的衣领，他发颤了两下，脸上有些落寞。
“我娘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可是……她不在了……”
阿离身子一僵，握着酒壶的手紧了紧，正想着该如何补救，容晏又低下头，嘟囔了一句：“在我心里，她就是天上的仙子。”
容晏想到母亲的音容笑貌，眼眶很快聚满了泪水，他听到阿离用可惜的语气说：“的确，她不止是你心中的仙子，或许，也是所有大燕子民心中的神祗。”
封澄的战绩并不算多，但她是大燕百年来第一个做到镇国将军的女子，也是在匈奴北疆来犯时，第一个挺身而出，亲身上阵，挂帅御敌的人。
当年匈奴契丹使尽阴谋诡计，想要拿下大燕，几次险些逼近京师，是封澄拿起战枪，临危不乱，靠着智谋和誓死守城的决心，才击退敌军，保住大燕近二十年的平静，可以说现在大燕的天朝地位，至少有一半，是封澄拿命拼来的。
她的名字，值得所有大燕子民永远铭记。
容晏缓缓抬头，擦掉眼泪，扭头问：“师父，您知道我娘？”
阿离笑了笑，“当然，谁不知道我大燕的女英雄啊，我这辈子，最敬佩的人，就是封将军。”
说着，阿离丢下酒壶，站了起来，她望着楼下人山人海，问：“阿晏，你知道我为何要带着你云游四海，锄强扶弱呢？”
“因为……正义？”
“我想让你看看，你娘用她的性命相护的，究竟是什么，你觉得现在的大燕，好吗？”
容晏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不好。”
现在的大燕，纵然是太平盛世，但是仅仅是贵族的盛世，寒门平民依然要遭受许多不公和压迫，官官相护，盗匪猖獗，还有那些根本没有人权的奴隶，他见过奴隶小孩用和狼一样极其警觉的眼神怒视他，那种眼神，充满了畏惧和愤怒，让他莫名地委屈和难过。
以前他生活在最顶层，永远想不到，他的锦衣玉食，原来都是脚踏着无数被剥削的劳动还有鲜血泪水得来的。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
阿离抿了抿唇，眼眸深不见底，幽幽地说：“因为你娘也只能解决大燕的外患，可是大燕内部，早就是一根被蛀虫咬烂了的木头了，大燕是在乱世中创立，早在前朝，贵族的势力便强大到几乎要盖过皇权，大燕其实并不比前朝好上多少，大燕历代君主同贵族一样，贪图享乐，剥削压迫平民，奴隶泛滥，贵族皇室的生活有多奢靡，底下就有多动荡。”
容晏似懂非懂，说：“可就算这样，大燕却还是很平静。”
“平静吗？那不过是表象，我们上个月杀的那几个匪徒还记得吗？他们原本是奴隶逃出来的，不得已占山为王，做杀人放火的勾当，还有前几日我们救的小姑娘，那个人贩子至今还逍遥法外，不就是那个县太爷被收买了吗，可是他当真只是被收买吗？”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拐卖孩童十分暴利，这些被拐卖的孩子不但可以卖到青楼乡下得到一笔不错的钱财，还能卖去做奴隶，永生永世，乃至子孙后代都为他们谋利，你觉得，这种百利而无一害的生意，那些贵族们会放过？县太爷也好，人贩子也罢，即便是那些远在京城的大官，又有几个人是干净的！长此以往，会出现什么样的风波？”
容晏的心久久不能平静，颤着声线说：“会出现更多奴隶和贫困百姓，贵族更加肆无忌惮，想出更多手段来为他们和子孙造福，律法于平民等同无物，百姓动荡，定会造成和前朝一样的景象，数不尽的起义，百姓民不聊生，大燕……就完了。”
其实大燕的未来如何，容晏并不关心，可大燕是她娘用命守护的，百姓也是他娘生前心心念念要保护的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被这些纵情享乐的人全毁了。
“阿晏，现在的太平盛世脚下踩着的，是数不清的腌臜。”
落日的余晖洒在阿离身上，就像给她度了一层金，容晏坐着只能看到她藏在余晖阴影下的背影，他眨了眨眼，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恐慌。
沉默许久，容晏才艰难地问：“您想说什么？”
阿离同样很艰难地说：“我知道你和成帝有不共戴天之仇，但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大局为重。”
容晏“咻——”地一下站起来，因为太激动，险些摔下去，一块瓦片踩碎了一半滑下去，差点砸到人。
自从拜阿离为师，容晏几乎没有对阿离不敬过，可是阿离的话让他难以控制住自己，红着眼质问：“你明明知道我有多恨那个狗皇帝，如果……如果不是他，娘就不会死，我也不至于无家可归，我现在变成这样，全都是拜他所赐，我恨不得他江山覆灭，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这江山是你娘用命保下来的，她希望大燕国泰民安，这一年你也看到了，多少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娘救不了他们，难道你忍心吗？”
“关我什么事！”容晏恨恨地说，背过头不想看她。
阿离叹了口气，无奈道：“阿晏，我知道你不是那么冷血的人，你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是天下大同吗？大燕如今，和大同就是两个极端，受苦的永远是百姓，人的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我武功高强，所以常年在外流浪，匡扶正义，你娘她身为大燕的女将军，如遇战情，一样要不惧生死，你是我的徒弟，又是封将军的儿子，难道你真想置身事外，心里只有你的仇恨？”
容晏还是不说话，可是紧紧攥着的拳头还是松了几分。
阿离知道他是听进去了，继续说：“封将军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你此生为仇恨所累，成帝有罪，可百姓何其无辜啊，我不是让你放弃报仇，成帝作恶多端，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你还小，你有大好的前程，那么多百姓还等着你像封将军一样拯救他们，难道你要为了你的仇恨，让他们永无宁日！”
这些话太过沉重，压得容晏喘不过气来，他知道杀成帝报仇，但成帝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他想不到，更不愿意去操心。
曾经他只想斩下成帝的头颅，现在见过了那么多百姓的苦难，他的信念也在慢慢动摇。